第50節
我和她在廚房門口的風爐邊煮茶,她手裡忙著,卻靜靜的不多話,我故意抓起我的烏龜給她看,她笑說她在家裡也養了兩條小魚,我忽然覺得我自己真像個沒長大的黃毛丫頭,表姐笑起來都那麼溫柔可人,我卻還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頭髮也懶得梳幾根辮子,仍是分成兩股盤結成雙角髻罷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劇烈咳嗽起來,伴隨有點急促地喘,我嚇了一跳,手足無措:「你、你沒事吧?」
屋裡張媽聽見聲音出來,拉了她進屋去,我守著爐子,聽見屋裡他們在找藥,低頭看看烏龜,烏龜也在抬頭看我,一雙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著它說:「姐姐病了,你說怎麼辦?」
烏龜眨眨眼,這時不知哪裡飛來一隻小粉蝶,輕輕飄在烏龜上方,烏龜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驚訝地看著它,它卻若無其事,嘴巴開合幾下,把粉蝶吞吃進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來:「你怎麼亂吃東西啊?快給我吐出來!」烏龜不理我,翻了翻眼皮,還一副吃完了很愜意的樣子。
這時水滾了,我還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說話圓滑世故,送給我娘幾塊衣料,送給我一包豬肉脯,又給我們說起金陵的眾多風土人情,以及喧囂繁華市道,實在不如江都這裡水靈清秀,這麼安靜,更適宜養人。
表姐又咳嗽起來,看她的樣子似乎很難受,額角都滲出汗珠來,我娘擔心道:「這是怎麼回事?珠兒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皺眉道:「已經兩年了,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有時這個醫生說是冷症,要吃人參,後來換一個醫生,又說熱症,得吃玉竹甘草……總之沒把人治好,反把人折騰得夠嗆。」
「什麼病症怎麼會一時診出熱、一時又是冷的?」我娘奇怪問道,但小姨也只是搖頭,娘過去摸摸珠兒的頭,才想起什麼,拿出一把錢給我:「去歡香館買些點心來,月餅蒸糕什麼的。」
「好。」我巴不得這一聲,看表姐的咳嗽已經緩過來很多了,便拉著她問:「表姐跟我一塊去嗎?表姐去看看喜歡吃什麼?」
娘笑道:「是啊,一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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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三娘,請給我把菊花糕、茯苓餅、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一個窈窕身姿、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來買糕餅,看她的衣著很是富貴,頭上挽著堆雲般的髮髻,斜插幾支鑲大紅寶石的金簪子,眼角下還有一顆嫵媚異常的淚痣,手裡拿著一把繡花團扇輕輕扇著,露出手腕上一串鋃鐺作響的金鐲子,倚在門邊說話,聲音柔軟得可以讓人骨頭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進店裡去。
桃三娘答應著,在給她一一打包,我帶著表姐走進店去:「三娘!我來買糕!」
「噢?」桃三娘抬頭看是我,露出笑顏:「今天來客人了?這位姑娘是誰呀?生得好標誌!」
表姐羞澀地笑笑。
「這是我表姐。」我連忙介紹,這時幾包糕餅已經裝好,李二送到門口那女子的籃裡,那女子隨手拿出一錠銀子來:「小李二哥,謝啦!」然後也不等找錢,擺擺手就走了。
從那女子身旁走過,我就聞到一股特別的香味,會讓人心神一怔的那種馥郁勾人,絕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薔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為我從未在附近見過她,可她卻隻身一人提著籃子來買糕,再說足足一錠銀子,不要說買幾斤糕,置辦一整桌魚肉宴席都夠了!我有點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無其事一如平常的樣子,從李二手裡接過那一錠銀子放回櫃檯裡,忽然她有點詫異地指著門口:「誒?哪裡飛來那些蛾子?掉進糕裡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趕走。」
我循著她指的方向,就在我們進來的門口,有幾隻與方才烏龜吃下的那種粉蝶在團團繞繞地飛著,李二拿著蒲扇連忙到門口揮著趕走了它們,我覺得幾隻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應未免有點過度了。
「桃月,你想買什麼糕?」桃三娘完全沒在意我的奇怪,說來日子將近中秋節這段時候,歡香館裡每天都擺出各種糕餅售賣,她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這些糕餅點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麼?」我拉著李珠兒讓她看桃三娘擺在桌面盤子上的各種糕餅。可表姐的眼睛卻在望著門外,李二去趕走粉蝶不見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搖搖:「表姐?」
李珠兒收回目光,見我擔憂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沒什麼。」然後轉臉去看那各色糕點,桃三娘則拿一茶壺過來,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給我們兩人面前一人一茶杯並倒上清茶,表姐道聲謝然後拿起喝了一口:「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驚訝:「你怎麼一喝就能知道?好厲害!」
桃三娘用碟子給我們揀了幾樣糕點:「這位姑娘真是不簡單呢,湊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幾兩,來,」她把筷子也遞到我們手裡:「先嘗嘗看再買也不遲。」
「謝三娘!」我用筷子夾起已經刀切成小方塊的薔薇糕:「表姐,嘗嘗這個,是薔薇糕。」
「嗯,謝謝。」李珠兒接過去聞了聞,也笑著說:「真香,薔薇糕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不經意間抬頭看桃三娘,卻發現她正仔細端詳著表姐,我心中一凜,桃三娘很少這樣看人的,每日面對五湖四海來往的客人,她一般對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樣子。難道表姐身上有什麼不對?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塊薔薇糕,見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藝可好了。」我連忙附和,但說著這話時,我卻有點緊張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這時又有人進店來:「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給你送來了。」
是住在竹枝兒巷尾的譚承,和生藥鋪的譚大夫是叔侄親戚的,只見他捧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大陶罐進來,李二過去幫他接過放到地上。
「噢!謝謝譚小哥兒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櫃檯裡拿了錢來給他,又給他倒茶,他歇下來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從因為那次在巷子裡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驚嚇到暈過去的事之後,每次看見我娘或我就臉色都有點訕訕的,有時嬉皮笑臉地打聲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譚哥哥。」
譚承很自然的就看見李珠兒,她正雙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邊,不知是不是她側面神情的清淨,還是看她的儀態嫻靜,譚承的眼珠子一瞬間定住了。
表姐這時卻忽然又咳嗽起來,別過身去手背掩著嘴邊,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桃三娘指著門口喊:「那幾隻蛾子怎麼又飛回來了?李二快去把它們拍死!」
「別!等等!」李珠兒顧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連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別……咳咳……把它們趕走就好了,別弄死它們……」
我驚訝地看著她,李二站住回過頭來,望著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門口,果然方纔那幾隻粉蝶又在那裡裊裊地飛著。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呢,好吧,那就讓它們飛吧,別飛進來髒了吃的就行。」
我總覺得三娘的舉止說話很怪,她平時都不會這樣,對幾隻小粉蝶就如此大驚小怪。表姐還在咳嗽不止,我趕緊拉她坐下:「你怎麼樣了?很難受嗎?」
「這位姑娘是什麼病?可曾看過大夫?素來吃什麼藥?要不我這就去藥鋪給姑娘抓藥?」譚承一疊聲十分關切地問。
李珠兒咳嗽慢慢緩定下來,微微喘著笑道:「我沒事,不用擔心,千萬別麻煩了。」最後一句是對譚承說的,她臉色蒼白,但笑容依然溫和,話語柔軟。我看譚承的樣子,又是看著我表姐看呆了。
「來,茶裡放點姜會好一點。」桃三娘拿來裝姜霜的小瓶子,給李珠兒的茶杯裡倒一點:「待會買點茯苓餅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著也能有點好處。」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們把茯苓餅、薔薇糕、棗泥月餅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會那個譚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來,我們一家子吃晚飯,因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離開桌子,到院子裡休息。
烏龜待在井邊,嘴巴不停嚼著,嘴角還沾著一片粉蝶的翅膀。這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家院子裡竟飛來不少粉蝶,在薔薇架周圍上下飄旋,表姐走過去,伸出手來,就有一兩隻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裡一動,想到下午桃三娘大驚小怪的樣子,俯身拿起烏龜,便故意道:「你怎麼又亂吃東西?」
李珠兒回頭來看,見到烏龜嘴邊的粉蝶翅膀,臉色一變,但沒說什麼,又低頭咳嗽起來。
我更覺得她肯定有什麼不對,就靠過去笑道:「表姐,你平時都愛玩兒什麼?在這多住兩日吧?過了中秋再走?」
「住兩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趕回去,其實離著重陽還有好些日子。」李珠兒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手上的粉蝶,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眼裡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著三歲,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瞭解她的心情……吹來一陣風,花架上半枯萎的薔薇搖晃,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觸,低頭看著手裡的烏龜,它也正伸長著脖子,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