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好吧,你放心去就是。」桃三娘只得應了一句,那女人稱謝地走了。
我一把抱住桃三娘:「三、三娘,她是鬼吧?」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又看看那熟睡的孩子,撫著我的肩膀:「沒事的,很晚了,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一眼門外黑暗的街道,雖然家就在對面不遠,可我卻不大敢踏出這店門,桃三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便讓何大送我回去。
我進了家門,娘有點埋怨我回來得太晚,我胡亂答應了幾句,猶心有餘悸,那孩子留在歡香館是不會有事的,不過他爹呢?
……我蜷縮在娘的身邊,娘拿著針線仍忙著縫縫補補,今夜爹在外忙活也回不來,案子上那盞燈快沒油了吧?我也困了,拽住娘的衣服,我才能安心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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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熱辣辣地照著地面,蟬躲在樹蔭裡都沒力氣叫喊了。那些連日都聚集在小秦淮橋邊的逃荒乞丐中,都有不少因感染了時氣生病,沒錢醫治就死了幾個,因此這一上午都聽見那邊有人淒淒慘慘地哭喊。
小孩子的爹中午才從外面跑回來,一進店裡看見小孩子就急著問:「你看見你娘了嗎?」
小孩子雲裡霧裡完全不曉得怎麼回事,搖搖頭:「沒有。」
桃三娘走過來道:「客官您也真是的,這大半日是到哪了?」
漢子記得跺腳,完全不理會桃三娘的數落,對小孩子喊:「我看見你娘了!她說鹽城那家人起了壞心,竟將她捆了上車賣給人牙子,她連夜跑了出來也到了江都的!啊……你娘肯定遭到什麼不測了!」
我從我家院子裡都能聽見那漢子在叫喊,他好像要瘋了似的,來回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跺腳,桃三娘和何大都在一旁勸慰。
我不敢過去,娘說現在街上到處都有人得時疫,幾乎每天都能看見有板車拉著蓋了破席的屍身出城去,可城外還有源源不斷逃荒的人進來,官府都禁令也是越來越嚴,每日都有官兵在街上巡視。
我想,那漢子昨晚跑出去,定是真的看見了他家娘子,就是那個昨晚送來豆腐又跟桃三娘說話的女人吧?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來,那漢子拿好行當,便帶著那小孩子走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去附近仔細查問一下,假如她真的在江都,那總會有人見過的。
又過了幾日,外來逃荒的人中不斷有人死去,每日總有三兩個躺倒路邊,也都無人認領,只有待官府出面著人收了屍,才一齊運到城外去埋了。
有人漸漸開始議論,說近日常在小秦淮河邊或菜市一帶的街上,見一個奇怪的女人在賣豆腐,起初看她似乎是個好心人,常端個水盆盛一塊豆腐送給路邊那些逃荒而來、飢腸轆轆的人們,但後來很快就有人發覺,那些前一天吃過她給的豆腐的人,第二天都無一例外會發作疫病死掉,而且這個女人的行蹤神秘,只在傍晚黃昏以後才會出現,於是有人開始懷疑這女人別有用心,於是去尋訪她的豆腐店,很多人明明說看見過在哪個巷子岔口的,可按照指點和印象去找,把個菜市街巷來回走好幾遍,都再也找不見。
「荒年逢疫鬼,唉,劫數……天地之異氣穢氣所感而生啊。」有老人這樣念叨,人們都害怕起來,家家戶戶趕緊在自家門前掛上菖蒲、焚起艾香,短短時間裡生藥鋪的硃砂、雄黃、檀香都一下子被搶著買完了。官府也沒有法子,只能是加派官兵臨街把守,一有異常好及時通報。
歡香館裡這幾天生意都不好,加上天氣又熱,買回的蔬果放一兩日就要變壞,桃三娘很有點懊惱,我只能幫著她一起將那些快壞的瓜茄剖去蔫黑之處,洗淨水燙過後,一天裡用炒鹽擦三次,然後用拌姜的黃豆醬蓋壇封固,這樣存七日後打開,就成了耐放不易腐壞的醬瓜姜茄了,倒正好是下粥拌面的絕佳小食。
那對父子卻是有幾天看不見蹤影了,不過江都那麼大,他們要找一個人,肯定不那麼容易的,更何況……我總覺得那個古怪的賣豆腐女人與他們父子有什麼關係,而且最近人人都在傳言那個女人是疫鬼,來江都散瘟的,我問過桃三娘,但她對此事毫不在意,也不置可否,引得我疑惑叢生,又不敢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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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意外地,那對父子又來了歡香館。兩人都是疲憊不堪,十分骯髒憔悴的模樣。
他們仍舊只問桃三娘要一碗湯和兩碗飯,小鹹菜拌了吃著。我恰好走出店門打算回家去,卻一眼瞥見街對面有個人影站著,仔細一看正是那個端水盆的女人,嚇得我一驚趕緊跑回歡香館裡拽著桃三娘說:「三娘!外面……那個女人站在外面!」
「誰?」桃三娘被我也嚇了一跳,被我拉著跑出門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核桃樹前面的地上放著一隻水盆,盆裡泡著一塊豆腐。
屋裡那漢子本在吃著飯,一聽這話也「噌」地跑出來,一眼看見那只水盆,趕緊過去低頭端詳半晌,猛地想到什麼似地回頭來一把拉住我:「你剛才看見一個女人了?」
我點點頭。
那漢子瞪圓了雙眼,立刻四下裡去尋找:「眉姐、眉姐!是你吧?」
我怕他又要發火,忙躲到桃三娘身後。
無人答應,漢子繼續喊:「我到鹽城一趟,已經知道了,那家人把你賣了,但你又逃了出來,我曉得你肯定來了江都,但你為何不出來相見?我認得這是你做的豆腐,眉姐!」
還是沒人答應,倒是引得對面竹枝兒巷裡的人都探出頭來張望,我抬頭看桃三娘,她卻是面色如常,也不過去勸解那漢子。
小孩子也跑出來,但他只是一臉驚惶不定地看著那漢子,沒有作聲,但看見地上那水盆時,他走過去默默端起來,忽然伸手抓起豆腐送進嘴裡,便「嗚嗚」地哭起來了。
巷子裡看熱鬧的人看見小孩子在吃豆腐,有的就在那說道:「快叫孩子別吃吧,那是疫鬼做的鬼豆腐,要人命的。」
漢子回頭看著小孩子,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水盆,也抓起一塊豆腐送進嘴裡嚼著,附身抱著小孩子也哭著道:「這是你娘做的……剩下咱爺倆,哎!咱也隨她去罷了……」
我聽著他們的話,不由得鼻子陣陣發酸,這時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有人低聲議論有人唏噓,忽又一個人從中走出來:「哎,我說,官府最近將些疫病死的都集中到城外西邊樹林子裡埋著,你們不如去有沒有?」
這話一說出來,很多人都直罵他晦氣,淨出些餿主意,再說現在天熱,死人都爛了,萬一這爺倆也染上病可如何是好?
那漢子聽了,卻真的去問那人往城外樹林子的路怎麼走,那人被旁人數落得有點訕訕的,便也勸他還是算了,興許他娘子未死,雖說夫妻情重,但孩子更可憐,桃三娘走到孩子身邊,用出一塊帕子給孩子臉上擦眼淚,再接過他手裡的水盆:「好了好了,莫哭了,小孩子真可憐見的,你娘要真的在,看見你這樣可不心疼死?」
眾人也在規勸那漢子,正在這不可開交之時,從柳青街的一頭小秦淮的方向,走來幾個差役,他們用鎖鏈牽著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在走,待走得近了,那其中的差役便喝令眾人無事不要出來聚集走動,注意門戶,但那個被鎖鏈牽著的男人突然暴跳起來:「啊!那個女鬼!又是那個女鬼!」
眾人都嚇呆了,一個差役用手裡的刀鞘狠命砸他:「又犯什麼神經!嚷嚷了半日,哪來的鬼?你裝瘋就不治你的罪不成?」
哪知那人愈發癲狂,在地上來回滾著大喊道:「是那家人把你賣的我,要索命就索他們……我不過做門生意餬口……」
差役一邊打著還一邊喝令他趕快起來,可那男人直著喉嚨沒喊幾聲,就倒噎了一口氣,眼睛翻白不動了,再踢幾腳也沒有動靜,另一個沒打人的差役說:「嚇,你不是把他打死了吧?」
那個打人的趕緊去探他鼻息,才知道真的沒了氣,在場眾人都傻了,當著眾人面把人打死的差役無可抵賴,哭喪了臉說道一番,還是被同行的差役帶上鏈子押回衙門去了,這麼一鬧,才把那漢子要去尋屍首的心思擱下,桃三娘已經把小孩子帶進屋裡去,給他舀水洗臉,剛才的飯沒吃完又幫他重新熱了吃。漢子回來神情悵然若失的,看著孩子吃完飯,又看著那水盆及裡面的豆腐,終於歎息一聲,拿上水盆並帶著孩子走了。
此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那晚是不是去了樹林子找屍體,不過我卻知道,那對父子與所有圍觀的人走後,那個女人又出現了,站在歡香館門口,但手裡沒了那個水盆,只是垂著雙手朝桃三娘略一躬身,便如淡淡的煙幕般消失了身影。
桃三娘告訴我,這女人就是上月感染時疫並餓死在菜市那邊的那個,她死前是被人賣給了人牙子,然後又千辛萬苦從那裡跑出來的,所以心裡懷著巨大的怨氣,死後也不得瞑目遂成了專門索命的疫鬼,但又因為死後仍然記掛丈夫兒子,想要與他們相認,所以便還是以生前做豆腐的營生模樣出現,但那些豆腐除了給她丈夫孩子吃是沒事外,別的人吃了都必得疫病死掉。
我也想起,難怪江南江北的人每年都會祭一回「豆腐菩薩」。大多人口中不說,但實際祖輩口中傳下的,那豆腐菩薩便是疫神,供品除香燭之外設三茶六酒,豆腐與鹽各一碟,三牲也均要整只,還用五斤以上的豬頭一個,熟而薦之,上插竹筷數雙,又雞血一碗,亦要蒸熟供上。
不過現在好了,機緣巧合那賣她的人牙子還在江都,她故意候著差役帶那人走過,才當著丈夫的面殺了他,雖然她丈夫也未必能知道她的心思,但她心願這樣也算已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去投生了?
我覺得心裡很難過,那女人死得這麼慘,她也因此害死了很多和她一樣悲慘的人,那些逃荒來江都的人,不過……這樣的疫鬼在這樣的世道裡絕不止一個吧?我心裡這麼想,卻沒有再問桃三娘。
桃三娘這一次在這對父子以及疫鬼女人身上,好像什麼也沒得到,她更不可能幫助他們人鬼殊途的一家人再次團聚的,她一開始就很清楚,所以才一直冷眼旁觀的吧?在目下這樣災荒的年代,人心的慾望有時候也渺小得這麼一無是處,她也就無法與之換取了。
十六、蛇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