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然後好些人又從歡香館裡衝了出來,憧憧的人影間只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還能聽到她的聲音喚我:「月兒?月兒……」
我想張嘴答應,但身體完全沒有反應,就像身子被什麼抽掉了,眼前看到的東西全部晃來晃去,晃到我的腦袋昏得也愈發厲害……一會兒我看到幾乎貼近臉般近的方磚地面,夜色裡上面的青苔都熒熒發綠,又過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牆擋在前面,可一會兒我好像又翻過了牆的另一邊,只是落不到地面。
我腦子裡迷迷昏昏的,只覺得頸背像是被什麼東西鉗住,整個人懸在空中,沒有一點踏實感,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到了哪裡。方纔,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邊麼?還有桃三娘,她喚我名字來著?怎麼一下子都不見了?
一爿院落裡,有兩扇窗戶亮著,裡面依稀傳出人聲,我想開口叫他們,問一問這裡是哪兒,可眼前又一晃,四下裡頓時再陷入黑暗。
路階之下結了薄薄一層冰,幽幽發出銀色的光,歲末時分的夜應該很冷吧?但我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始終渾渾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過一叢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邊聽到「呼哧呼哧」的氣喘聲,接著我被拽著凌空躍上台階,走幾步又有一道門,我的鼻子幾乎碰到門檻,終於,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頸後的確被什麼東西牽著,一切都看著那麼高,我卻失去了身體,只有一點神識還在。
進了門檻裡,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兩口灶膛中快燃盡的柴灰上幾星閃動的火苗……這裡是廚房吧?我疑惑怎麼會來到這兒。正想著,就看到灶膛口越來越近,我被徑直帶到火苗跟前,還以為要被投入那堆灰燼,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時,卻又停住了。然後看到一隻毛茸茸的爪子伸進灶膛裡面,不顧灰燼的炙熱,顫巍巍地在其中扒來扒去,像是在找什麼。難道灶灰底下還藏著什麼寶貝不成?
突然不知從哪兒「咻」地冒出一股怪異的風,在灶邊四周打了幾個旋,那只爪子遲疑了一下,從灶膛裡扒處一把一把灰渣,然後又用爪子在灰渣裡仔細挑揀幾下,我依稀剛看清那些灰渣裡有不少灰白色的東西,像是些細小的家禽骨頭,還有爪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灶膛裡「呼」地躥起殷藍的火束,狗嚇得連連後退,我也身不由主地跟著它縮到門邊。那藍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燒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個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藍火愈發詭異的地方,是連灶邊地上的一捆干蔥也沒有燒著。
狗想逃出門外,但那藍火和旋風好似串通好一樣,故意將火勢的苗頭吹向門首,狗畏懼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轉。
幸好就在這時,屋外由遠而近傳來人聲,雖然聽不清說了什麼,但灶裡的藍火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登時熄滅德無影無蹤。
我被狗銜著轉得暈頭轉向,已經找不見北了,隨著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還沒來到,狗就熟門熟路地順著一堵牆邊,往另一個方向跑,四下裡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氣聲,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這黑暗之中,好似過了很久,就在我幾乎失去只覺想要迷糊睡去的時候,就聽見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月兒……桃月兒……」聲音很細,離著很遠,但字字清晰,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我下意識張開口,聽到一聲叫我名字時,便答應道:「哎?——」
迅速整個人像是被猛勁提起,我一下子睜開眼,眼前好幾盞油燈照得屋裡透亮,我的面前擺著一碗剛焚燒殆盡的草藥和一柱殘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圍攏在我身邊,低頭關切地看著我,我一睜眼,桃三娘就高興地道:「醒了!月兒她娘,你看月兒她醒了!」
我娘口裡一直在念佛,看見我醒來,趕緊揉揉我的臉:「月兒?你真醒了?認得娘麼?」
我困惑地看著她點點頭。
我爹在旁邊長舒一口氣,向桃三娘作揖謝道:「我家這孩子總是多得你照顧,不然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曉得灌鹽水,也不頂你這法子管用。」
桃三娘連連擺手:「這不過是我們老家的土辦法罷了,小孩子受了驚嚇,一時丟了魂兒,或被路過的畜生銜走魂魄,也是有的。鄉下都這樣找孩子,不然時間一長,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們說話的時候,旁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似的,像是趙家的小廝。他們見我醒了,就過來跟桃三娘說既然這閨女醒來,我們也好回去跟大爺回話交差云云。
我的腦子裡則漸漸想起方纔的一幕幕,著急起來:「狗呢?那隻狗去哪兒了?」
我娘嚇得用手摀住我的頭:「狗不在這兒了,沒事、沒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歡香館裡的一張長桌上,我搖搖頭:「方纔那狗去了一個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廚房,狗還爬到灶膛裡找東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頭……然後那灶上就著火了!」
我娘口裡不住念佛,跟我爹說:「這孩子被嚇著不輕,她爹,怎麼辦?」
那兩個正待要走的小廝聽見我說的話,其中一個就問:「剛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亂被攆出來的?」
「姜相公方才說是的。」另一個道,還回頭看看我說:「我們家大爺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們也可以把這丫頭的話一起回報去。」說著兩人就走了。
我們一家在歡香館也沒耽擱,娘還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點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過謝,領著我回了家。
聽桃三娘說,灶神的全銜是東廚司命九靈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鄉北方那邊的人,則慣稱他為灶王爺。雖說祭祀灶神有講究,所謂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這日才祭,不過大多數人也願沾個貴氣、官氣,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兒巷的許多戶人家,也在廿三這日擺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後將舊有的灶君像撕下,連同事先準備好的金銀紙帛、一個篾扎紙糊的馬、一把黃豆和乾草一股腦兒焚燒完後,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儀式算是完成。我問爹為啥還要燒黃豆和乾草,爹說是給馱灶君的那匹馬吃的乾糧草料呢。
下午我到歡香館去,看見譚大夫坐在暖爐邊,正就著兩碟小菜拿著酒壺在自斟自飲,旁邊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話。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廩生家的案子,說衙門裡或許最近擇日就要升堂審理,有人又說這沒幾日就要過年了,衙門還管什麼案子?
譚大夫撚鬚聽著他們說話,就搖搖頭:「姜家這趟不知撞什麼邪了,我看這事蹊蹺!蹊蹺!」
「這事怎麼個蹊蹺?」眾人立刻齊齊轉過來望著他。
譚大夫抿了一口酒:「這話說起來,我也並不深知什麼,那夜他家娘子小產,我去到時就見那家裡燈火通明的,人都拿著棍子出來了,那陣勢我當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這頭給我封開箱錢,那邊屋裡他娘子就在那兒哼哼唧唧罵呢,我聽那話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罵遍了也不解恨,我說她那小娘子怎麼這時候了,有口氣也留著養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話笑道:「所以說姜秀才在家放個屁都得關門躲起來,吃飯要待打嗝,也還要先看人臉色是紅呀,還是白。這才暗自琢磨一番,這嗝是該打呀,還是不該打的好!」這人的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
譚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了下去:「後來我把藥給他下面人煎去了,就聽得外面越來越鬧,本來姜秀才還陪著我這廂喝茶,後來就進來人慌慌張張地把他請出去,我半盞茶還沒喝完,那後邊就『辟里啪啦』地打起來,還有砸東西的聲,我以為他們要動家法呢!可聽了會兒又不像,倒像是趕鴨子上架呢!咳!我就納悶了,出去看,又不在這邊院子,我不好在人家裡亂走,正想回屋繼續坐著去,就看見那邊一屋頂著火了……開始是聞到焦味,後來就看見紅紅的光透上來,那些人都炸了鍋似的,又開始嚷嚷抬水救火,」譚大夫說到這兒,卻撇起嘴唇:「別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說了,屋裡那位奶奶還真不虧是管家的好媳婦,身子都這樣不好了,還不忘叫養娘出來進去地給她告訴外間的事,讓養娘去傳她話,指揮這個、那個,咳……連夜逼姜秀才寫狀再讓人去衙門叫皂隸來鎖梅香幾個,她也真是費心了,咳!」
「嚇?原來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寫狀?譚老您說他們家還走水了?這燒的是哪間屋子啊?這祭灶神爺的日子裡,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這麼搭腔道,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贊同。
眾人這正說道得火熱的時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進一人,我仔細一看,卻是昨晚見過的趙家小廝。他徑直走到譚大夫桌前:「譚大夫,果然您老在這兒,我去藥鋪找您不在,店裡夥計跟我說您喝酒去了,我這沿街找了幾處酒館,那夥計也真是,不跟我說清您在哪兒,讓我好找!」
譚大夫笑著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沒問個明白。」
「您先別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廝急得就想拉譚大夫的袖子。
譚大夫怕他弄灑了酒,連忙一手攔住杯子:「有事慢著說,究竟是誰病了?你是誰家的?咳!我這酒勁兒還沒到呢!」
那小廝只好壓低了聲音道:「我是綢緞莊趙家的,姜廩生得了點急症……都在那兒辰勾盼月一般地等著您哪,您要酒還不容易,我們那廂多的是好酒。」
譚大夫沒法,只好把杯裡的一口吸乾,又晃了晃酒壺,站起身:「桃三娘,這壺裡的你替我留好,回頭我再來喝乾了才是。」
桃三娘笑著過來送他出了門,正轉身進門之際,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鬍子老頭顫巍巍走來,叫住桃三娘跟她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我正疑惑這附近從未見過這樣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喚我跟她到後院廚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黃糖塊和一大勺麥芽糖一齊在鍋裡煮化,倒出後趁著糖還熱的當兒,把手蘸一點水和油,將糖拿在手裡反覆拉扯好幾遍,待糖色發金髮亮以後,再捏出各種形狀。桃三娘的手特別巧,一塊糖在她手裡就像變戲法,幾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樣,再用切好的紅果絲貼在花蕊裡,簡直仿若真花無異。又或是做成魚兒的模樣,在魚身處拿小刀介出鱗片,魚兩顆眼睛上貼瓜子仁,也是活靈活現的。
我一邊學著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燙得又紅又痛,桃三娘笑說我的手還嫩著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燙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這麼好看的糖幹什麼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話,卻反問道:「如果有人生氣了,你覺得拿什麼吃的哄他高興最好?」
我想了想:「吃點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誰生氣了要吃糖?是剛才那個白鬍子老爺爺麼?」
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繼續低頭做糖。不一會兒,各種蔬果瓜菜式樣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將染綠的蜜餞果子剪成瓜葉和籐絲的模樣,貼在瓜蒂上,與紅的糖花、<盛放在一處,大冬日裡看著彷彿真如夏日裡紅艷艷、翠生生、水湃過的新鮮瓜果一般,讓人心生喜歡得了不得。
這時外面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還是方纔的那位趙家小廝,他笑著跟桃三娘說:「我來替姜家跑腿的,姜家有兩位都身體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獨記掛歡香館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請了譚大夫去,問過他說可以吃糖,而且這歲末年初,家裡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爺就差我再來跟老闆娘說一聲,請老闆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聽說了姜家娘子身上不好,請她稍等,我待會兒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廝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來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