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有好幾個街坊已經走到附近看著她,卻不敢說話,新來的穩婆看見她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旁邊有人試探地喊她:「興兒姐她娘……」
但紹興婆子好像根本沒聽到,閉著眼,嘴裡嘀嘀咕咕了幾句,接著又突然拖長了腔喊:「鴨罐呀——!」
「這、這……」那人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跟在他們後面,不敢走上前去,周家裡也斷斷續續傳出產婦的慘呼聲,還有一個女人的說話聲,估摸是先前在裡面接生的穩婆吧,周老榆趕緊把這一個也拉進屋裡。
這時人群裡走出王家嬸娘,她也在張望著,並和旁邊的人說:「誒?沒看見香姐,她一個黃花閨女兒家,怎麼也要在產房裡幫忙不成?」
另一個人道:「噓!方才老太太說看見鬼了,怕是產鬼呢,興兒姐和孩子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她老娘不是帶了只公雞來嗎?殺公雞的血都滴到圍牆一圈了吧?還怕鬼來?」王家嬸娘冷哼著道。
我聽不懂這些大人們的牢騷話,只是覺得這陣仗讓人害怕,爹站在那,都不知所措的樣子,就在這時,屋裡頭又傳出「乒當」一聲,接著聽見穩婆的聲音「哎喲」地喊了一句,興兒姐的娘一驚,連忙回身推門進屋去,好事的王家嬸娘和另外幾個女人,也便跟了過去。
接著,就聽見裡面穩婆殺豬一般的喊:「鬼!有鬼……快拿公雞血來!」
興兒娘則慌張張地問:「在哪裡?在哪裡?公雞血沒了!」其她跟進去的女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說:「要不誰家有公雞?去借一隻來……哎!香姐!你們快拉住她!」
緊跟著,我就看見香姐從門裡衝了出來,手裡抱著個什麼東西,迎著我的方向就過來了,我依稀看見她懷裡攥住的好像是一小扎麻繩,但她就這麼直愣著眼睛往我這跑,我聽見人喊快拉住她,便下意識伸手想拽住她,但無奈她跑得很快,我一把抓空了,只好跟在她後面一起跑,一邊喊她:「香姐!香姐!你幹嗎去?」
可香姐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似的,越跑越快,眼看就到竹枝兒巷口了,遠處就能看見歡香館的一對紅燈籠,我繼續大喊著:「香姐……」
忽然「撲通」一聲,我眼看著香姐腳下被東西一絆,順勢撲到地上,我連忙過去扶她:「香姐,摔到哪了?沒事吧?」
香姐好像茫然不知自己摔倒了似的,也不顧我在旁邊拉她,只是慢慢抬起頭,圓瞪著眼定定地望著前方,她的雙手中還緊緊攥住那扎麻繩,即使摔倒把自己的手都磨破了,也沒有鬆開,我被她的樣子嚇到了,扶著她的肩:「香姐,你別嚇我,你怎麼了?」
香姐還是眼望著前方完全不理會我的話,從地上爬起身,我恍惚又聽見那個木鞋底子走路的聲音,緩慢又拖著一條似乎不太靈便的腿,我循著香姐的目光看過去,不遠處依稀有個人的影子像飄忽的風一般掠過,我一驚,這時香姐已經掙脫了我的手,繼續往前跑去。
我一時愣了神,眼睜睜看著香姐的背影出了竹枝兒巷口,朝旁邊一拐就不見了。
有幾位叔叔和嬸娘追了上來,其中一人拉住我急切地問:「香姐呢?」
我指著香姐跑走的方向說:「她、她跑到那邊去了,我、我抓不住她……」
「哎。」他們聽了我的話,朝那邊跑去,剩下我一人仍站在原地。
大人們跑遠了,一時間巷子裡就剩下我一個人站著,不知哪來一股怪風「咻」地把四下裡的草和樹吹得一陣亂擺,我朝左右瞄了一眼,頓時毛骨悚然,便沒命地也朝巷子口跑去,巷口就是我家,不遠處還有歡香館,我卻覺得耳後總有那個木鞋子走路的聲音在一直跟著我,這個時候若回家縮進被子裡,躲進娘的被窩,才能不那麼害怕吧?但是香姐的樣子真的很不對勁,剛才那個婆子大罵產鬼,難道是產鬼魘住香姐了?
我正在發怔,忽然一個什麼東西打中我的後腦,「崩」一下我嚇了一大跳,回過頭看,身後是一堵矮牆,再順勢抬頭,牆頭上站著一個人,我差點嚇得大叫,卻聽得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大聲道:「笨丫頭!三更半夜你一個人幹嗎呢?」
夜色中看不清人的五官,但從他那個頭,還有齊眉短髮的輪廓、身量,我突然想起來,是那個很讓人討厭的男孩子:「小武?」
天氣還有些涼,但小武就穿那一件土色的褂子和短褲,光著髒兮兮的腳丫站在牆頭上,雙手叉著腰得意地看著我:「嘿!笨丫頭,我說你哪,三更半夜一個人幹嘛?不怕鬼把你抓去吃掉?」
「呸呸,你不就是鬼?你是討厭鬼!」我看見他那副模樣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便啐道。
「喲!又醜又笨的丫頭倒是牙口變利索了!」小武笑著輕巧地從牆頭跳到地面上,我不想理會他,就轉身往方才香姐跑掉的方向走去,小武卻跟在我後面,一口一個「笨丫頭」地叫,問我去哪,我走快他也跟著走快,我拐出竹枝兒巷口,柳青街兩邊都是黑乎乎的,不知道香姐和那幾個大人怎麼都走得這麼快,我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跟去,小武跳到我跟前:「怎麼?你想去追剛才那個丫頭?」
我白了他一眼:「嗯。」
「嘖嘖,可不得了。」小武誇張地搖搖頭指著我:「笨丫頭,你不怕鬼麼?」
「鬼?香姐是人。」我更沒好氣。
「嘁!不信算了。」小武擺擺手。
我繼續往柳青街裡走,街道的那一頭遠遠地傳來不知哪家人的狗幾聲吠叫,應該他們就在那邊,我加緊了腳步,可還沒走出多遠,就看見剛才去追香姐的一位嬸娘,我連忙問:「嬸娘,香姐呢?」
她搖搖頭:「不曉得,那囡子力氣大得很,他們兩個大男人也抓不住她,我也幫不上忙,回去看看興兒姐怎麼樣,你也別過去了,回家呆著去吧。」
「噢……」我只好答應著,跟她一起往回走,走到我家門口時站住,看著她走遠了,我覷了一眼旁邊那個跳來跳去踢石頭子兒玩的小武,突然覺得奇怪,他究竟是哪家的孩子?這麼久以來我只見過他兩三次,每次都是突然出現突然又不見,而且這會子黑燈瞎火的,他在人家牆頭上出現,真是可疑!
我打算再不理他了,便推開我家院門進去,卻猛地聽見屋裡什麼東西「嘩啦」一聲掉地,然後就是我娘「哎喲」一聲,我嚇得衝進屋去:「娘!你怎麼了?」
只見我娘半邊身子幾乎要掉出床外,她一手扳住床邊的桌子,桌上的針線盒子灑了一地,我過去扶住她驚問:「娘!你怎麼啦?」
油燈映在我娘的臉上,臉色和嘴唇都是煞白的:「快!快去喊你爹……好像要生了……」
「啊!」我把她扶著靠回床上,她卻捂著肚子呻吟,似乎很痛的樣子,我急忙去找我爹,我爹還在周老榆他家門外和一圈人站著說話,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一把拽住我爹的手臂:「爹!娘肚子、肚子疼得厲害……怕是要生了!」
「嚇?」我爹也慌了,正要趕回家,旁邊的人提醒道:「快找穩婆吧,老榆家不是有兩個?」
一句話提醒了我爹,他又轉向周家,可那屋裡仍是不斷傳出產婦的大聲慘叫以及紹興婆子的罵鬼,我爹又遲疑了一下,住我家隔壁的嬸娘便跟我們說:「我先去你們家做下熱水,你跟周老榆商量一下讓他屋裡穩婆過來一個。」
「好!有勞了!」我爹連忙道謝,便去找周老榆,我也跟著嬸娘往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就看見斜對面歡香館桃三娘正在那指使何大滅那門首掛的紅燈籠,看見我便問道:「月兒!怎麼了?」
我急道:「三娘!我弟弟要出來了!」
「噢?」桃三娘聽說便把手頭的事都放給何大他們,自己趕緊過來,隔壁嬸娘去燒水,她就進屋去看我娘,但又不許我進屋去,說我只能在外屋搭把手,小女孩不能進產房,屋裡娘的呻吟聲越來越大,我只能在屋外亂轉,爹終於把個穩婆拉來了,但那女人卻像是受到很大驚嚇,頭髮也是蓬亂著,衣服、袖子上還沾著血跡,眼神仍然難掩驚恐之色,我爹一個勁兒跟她說話,她只是不斷點頭,嬸娘倒了一碗水給她喝,她喝了幾口才算定了定神,嬸娘就問她怎麼了,她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見、見鬼了……那家女人怕是保不住……」
「嚇?」嬸娘嚇一跳:「你看見什麼了?」
「咳,我也沒看清,就餘光見一個人走進來,床上這個又疼得那樣殺豬似地喊,我就沒在意,可她走路像個瘸子,我就突然覺得那屋子一陣寒氣,我再扭頭看她,我個娘咧!那白衣服的女人一下子就不見了,我、我就喊啊,當時拿起剪刀扔、扔過去……咳!我個倒霉啐的!可幹我們這行的,不把孩子接出來也不好交代哇……」這個穩婆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來我家要幹嘛的了,就一個勁兒在那拉著嬸娘說話,嬸娘聽到這,也嚇得不輕:「你別不是看錯了吧?」
「搞不清了、搞不清了!幸虧他又找了別人來,我可不想再呆在那屋裡。」那穩婆擺著手,我爹急了,催促她:「你快進去看看呀!我家這個也要生啦!」
「好、好。」穩婆進去了,桃三娘笑吟吟走出來:「我看月兒她娘沒事,這又不是頭胎。」
我爹趕緊拉板凳讓她坐,隔壁嬸娘則進了屋去看我娘,我爹在那搓著手踱步,我一低頭,正好看見我養的烏龜兩隻爪子用力扒拉著,很吃力地想爬過門檻來,我過去抓起它,桃三娘笑問道:「烏龜怎麼到外面去了?」
我搖搖頭,桃三娘走到廚房去:「給你娘煮碗紅糖雞蛋吧?」
我抱著烏龜,卻想起了方才沒有追到的香姐,那幾位叔叔似乎也還沒回來,香姐怎能跑得那麼快?她拿著麻繩想去幹什麼?
烏龜伸長了脖子仰頭看著我,我看著它低聲道:「我擔心香姐呢,她不知道怎麼樣了?」說到這,我便附身把烏龜放到地面,拍拍它的背:「找個地方躲起來,別讓人踩到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