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桃三娘乜斜著眼看我:「你覺得柳公府上是什麼光景?」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到方纔那錢袋裡掉出來的沙石上,卻更加驚異地發現,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我驚得目瞪口呆:「這……」
桃三娘卻接口道:「與他開個玩笑罷……既然給了我銀子,所以我得告訴他柳公的住處不是?」
我有點無言以對,桃三娘讓我吃的那個餅,沒什麼甜味,咬起來也有點硬,只是有一股濃郁的油香,桃三娘說這樣做的餅沒餡,因此不是特別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這個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間,菱兒獨自來了店裡,跟我說花轎來接的時候,讓我和小武去幫忙,只需要跟著花轎在門口接上新娘,然後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門口,等新娘下轎就行了。
我不曉得該不該答應好,但桃三娘卻幫著一口應承了,我思來想去覺得奇怪,才問桃三娘道:「那小武?我並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見的,一時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桃三娘抿嘴笑,只說:「遲些你就知道了。」
之後那個姓陳的男子也沒有露面,我幫著桃三娘做餅,足足忙了兩日,也就忘記了。
※※※
戌時黃昏,天色將黑未黑,下著細碎的小雨。
有兩個形貌修飾得乾淨整齊的婆子到了歡香館後院,分別拉著我和小武到小房間裡打扮,小武竟也不搗蛋了,出奇地安靜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給我洗了頭,換上一身湖水綠色的漂亮衣裳,待頭髮干了以後,又給我梳了丫髻,綁上緞帶,別上幾顆白珠花,把我額前的劉海撩起來,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後在我的臉上均勻地塗上白粉,用眉筆再細細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後略微在嘴上抹上一點唇紅……我對著鏡子大氣不敢出,任她擺佈,待收拾齊整,我幾乎對著鏡子都認不出自己來,婆子拉著我出去見桃三娘,她拉著我「嘖嘖」稱讚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裡,身上也穿著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頭亂髮也被梳平了,用緞帶綁了一個髻,他看見我,便吐舌做了個鬼臉。
帶水的夜色就像一塊幕帳,鼻子裡聞到的都是濕涼。
街道很安靜,沒有路過的行人,連貓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隨著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門前,才看見一對高高的大紅燈籠掛著,上面兩個喜字分外惹眼。
好幾個梳妝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門裡出出入入,看見我們,便歡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來了。」
一個婆子帶我們進去,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著幾排矮小的桂樹,小樓裡燈火通明,門首的紅帳子分外醒目。聽她們說,青姑娘已經梳扮好,在房裡等著轎子了,菱兒走下來看見我們,便給我和小武手裡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有人喊:「轎子來了。」
接著就聽見屋外遠處隱隱傳來喜樂之聲,但是一時又好似並不真切,這邊婆子便跑上樓去通知,不一會兒菱兒便扶著蒙了蓋頭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來,我和小武的任務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後走,把她送上轎子後,再隨轎子跟在轎子兩邊走。
門外的儀仗除了抬轎子的轎夫,還有一二十人,他們都穿著大紅的衣裳,打著大紅喜字的燈籠,緩緩一路走來,靜悄悄的,轎子前走的兩個人,各提一個冒著裊裊紫煙的銅香爐,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氣。
我不敢說話,只是望望旁邊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遠不像我這樣緊張,兩個機靈的眼睛對我眨巴幾下。
新娘子上了轎,我們便隨著儀仗一路走。
儀仗走得慢,我跟隨在這一行隊裡,感到腳下步子輕飄飄的,似乎鞋底壓根踩不到硬實的地面,走著倒也不費力氣,兩隻腳動動就只是做個樣子罷了。轉過幾條街巷,我認得路,這是去江都城的北邊,保揚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訴那姓陳的男子,讓他去保揚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沒?
保揚河畔沿岸燈影綽約,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樹身上都用彩紗紮著,樹枝上吊著燈,方才走過城裡時是那樣寂寥,可到這卻一下子換了天地一般,頓時到處都熱鬧起來;看那水面上,飄著好多花草編製的籃子,籃裡載著點燃的紅燭,又有三五艘雕鏤精緻的花船,船上坐著或站著幾個正在撥弦吹奏的華服女子,還有一些穿著金色、銀色衣裳,個子十分矮小的頑童,在岸邊拿著焰火在點,五顏六色的香煙火屑照紅了整條河面。
我抬頭望望天,那一彎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沒在烏絲雲裡了,小雨細細密密像無數針尖落下來,我身上卻也不濕,看著周圍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遠處,倚著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認得,待走得近些,聽見有人說:「揚河柳君府到。」
一行儀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兩行僕人恭立著,我朝牌坊門裡張望,彷彿看見一幢巍然的亭台樓閣在,一條長長的石階上正走來幾個人,為首的就是改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轎!」
婆子把轎簾掀起,菱兒攙著新娘子出來,我想起桃三娘臨行前的囑咐,只要隨轎到河邊,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這時候有人就會給喜賞之物,收了東西就立刻回來,切不可進牌坊到那府裡去……我看看小武,他正東張西望看得高興,似乎並沒有多想什麼。
有人遞給一段大紅綢,讓新郎新娘一人手裡拿著一邊,便要往那牌坊裡走去,就在這時,人群之外突然衝進來一個揮舞著丈高木棒的凶神惡煞——
他一路用棒子攆打,將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嚇得四散逃跑,儀仗前頭的人也被他幾棒子打得東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見他全身濕淋淋的,頭髮和臉都沾滿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嚇?水鬼麼?」
只見那人並沒有朝新郎新娘衝去,而是三步兩步衝到牌坊下,不由分說掄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過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還硬的,哪知「嗙」一聲巨響,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個子的人站出來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惡煞還不住手,繼續高高舉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個子便大跨步走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頭,大棒子就朝高個子頭上敲下來,高個子頭一偏躲開,然後緊接一腳,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這時那根柱子已經崩斷開來,一大塊落在地上,我仔細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頭,也看不見那牌坊了,霎時間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雲煙似的消散,只看見一所僅一人多高,十分狹窄破舊的小廟堂立在那裡,廟門前有一塊鏤刻花紋的木頭立的字牌,一條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斷掉的——
我認得了,這裡似乎是江都人常來拜祭的保揚河神廟,大約一二年前我娘帶我去蜀岡上的大明寺燒香時,就曾路過這裡,當時還看見過幾個老人在擺供果。
那凶神惡煞倒在地上,痛呼起來,看來那一腳很重,蒙著蓋頭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蓋頭的一角張看,發出一聲驚呼:「陳家哥哥?」
「哎?」我這才認出地上那個竟然就是姓陳的男子!
四下裡這時都亂了,河面上那些船裡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紛紛朝這邊看,一直緊緊跟隨柳公身邊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從哪忽然走出來,指揮著周圍人:「把這個攪事的捆起來!」
周圍那些人立刻一疊聲地喊:「把他給我們吃了吧……」
我這才驟然發現,周圍那些河裡岸上站著走著的人,卻都有一副魚蝦的頭面,方才踹倒陳姓男子的高個子,現在變得滿臉黑麟,就連那船上穿著華服吹奏樂器的女子,目下也一個個都頂著個厚唇有腮的鯉魚頭,十分嚇人!
我嚇得差點腿腳發軟站不穩,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還好他們雖都是滿臉怒容,但相貌沒有改變。
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把陳姓男子一腳踏住,讓他動彈不得,向柳公問道:「公如何處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決定罷了,他是為你而來。」
周圍的魚蝦臉妖怪們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給我們吃掉吧、給我們吃……」
那男子絲毫不畏懼,只在那掙扎地喊罵:「我當你是什麼人物,卻是強搶民女的鬼怪麼!桂姐、桂姐你別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帶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間有些淒然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我是自願嫁給柳公的……」
「你胡說!必是他強迫的你!」男子掙扎得更加厲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難,欲言又止,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誒?這是怎麼了?」四周圍觀的妖怪們頓時一陣騷動,它們自動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我循聲望去,只見手提著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來。
她看著眼前情景,似乎並不驚訝,逕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許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來,本以為這時候你們該拜過天地了,怎麼還站在這裡?」說完,她又低頭看著那地上的男子:「你與青姑娘的緣分已盡,為何還胡攪蠻纏?」
男子恨罵道:「不是你告訴我到保揚河來的麼?你卻說我胡攪蠻纏……我辛辛苦苦只是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們為什麼都要來阻止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