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男子一時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語塞地望著她。
青山桂也一臉錯愕地看著桃三娘,但漸漸地,她的臉色陰暗起來:「你、你……什麼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卻並不說話。
桃三娘將手中的食盒舉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將這柳芽最後再送給這位麼?」
我對桃三娘的舉動十分納悶,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菱兒,卻都齊齊變了臉色,菱兒從桃三娘手裡接過食盒,掀開盒蓋,青山桂親手端出那碟涼拌精緻的柳芽菜,桃三娘緩緩道:「青姑娘,你已經忘記你為何要摘柳芽麼?」
「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著什麼:「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陳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別聽她胡說鬼話!只要你答應跟我一起回去,我什麼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得出來。」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話猛然醒悟過來似的,看看手裡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決絕的神色,她對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道:「你放開他。」
高個子依言抬起腳,姓陳的男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著他:「我只記得,從小與你為鄰,小時候曾與你做伴玩耍,後來我家遭逢變故,我被輾轉賣到聞香閣為倌人……那天你到聞香閣來,我與你碰面,你當時候並沒說什麼,只是我彈琴,你給了賞銀。之後沒幾天官府的人就來聞香閣滋事,其實卻是我被那官頭看中,想給我『梳頭』卻捨不得那麼多銀子,老鴇跟他談條件,談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願從命,便遭到那人的戲弄,大半夜裡讓我到這河邊來采柳芽……現在想起來,就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說到這,她看著菱兒:「早春時節,天寒露重,凍得人手腳麻木,也無計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來了……」
男子急切地打斷她道:「沒錯,我找了你很久,聽說你被人賣到江都來,正好我爹有同僚在這裡的衙門做事,我便托辭找他,實際就是來找你的……我也很後悔當時認出你時,沒敢立刻就帶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帶人去聞香閣尋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亂找時機帶你走的,卻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這個機會跟老鴇談成這個條件……」
青山桂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菱兒卻切齒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聲道:「桂姐,我從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來找你,也是想要帶你走的,但是你卻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寧願青姑娘死了,也不願她被別人奪去。」菱兒憤恨地接話道,她的眉心緊擰,面色比平素更加蒼白,雙目好似一對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絕不會丟下我在聞香閣不管,自己一個人跟你逃走的……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發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個孤魂野鬼罷。」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辯解道,他驚慌得雙手亂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話!你說你要走也得回聞香閣找菱兒,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廝打侮辱,你不願跟我走,那時又有人過來了,我、我以為是派來帶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後來我一直在水裡找,可怎麼也找不見你……」
青山桂看著手中這碟柳芽:「我總在想為何要采這柳芽,現在記起,原是那天晚間那人跟老鴇談妥了條件後,老鴇為他擺花酒,讓他把識得的人都請來,他卻說你是讀書人,愛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飲食,見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來采這……我與你的恩怨,也該在入這門前了結的。」青山桂看著眼前那幢破損的牌坊,平靜地道:「這柳芽,就該是給你吃的。吃過它,你我便從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見。」說著,青山桂雙手將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著就要過來拉她,立刻又被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按住肩膀,他掙脫不得,便回頭去瘋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個子對他的擊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將男子拎了起來,朝柳公道:「公,現當如何處置?」
「乒當」一聲,盛滿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將蓋頭蒙上,菱兒扶著她回到柳公身邊,頓時四下裡鼓樂齊奏,我的眼前霎時又恢復了方纔那高聳的石牌坊和燈火通明的亭台樓閣,一人高聲喊道:「前面開路,新郎新娘進府!」
柳公和青山桂為首,看著那一行人魚貫走入那牌坊裡,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裡的燈火,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河面上似乎又恢復到以往的寧靜模樣。直到小武彈了我一個暴栗:「嗨!笨丫頭醒醒!」我才省悟過來,摀住額頭:「幹嘛彈我,好疼的!」
姓陳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著青山桂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也掙扎不脫高個子的手,高個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腳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遠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頭看著她:「你為什麼要拆散我們?你是何居心?我與你素不相識……」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糾纏青姑娘,我受人所托,只好幫你們了斷。」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從中來:「桂姐沒死,桂姐嫁給那個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騙的她!」
「你怎麼死了還這麼頑固?」桃三娘語重心長地歎了歎氣:「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屍骨已經葬水底,你難道忘了?菱兒知道青姑娘死後,也來投的河,而你,幾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後也沒上來。」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記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後水裡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會走遠,就在整個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記不起來……」
桃三娘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蟲子:「你也忘記秦家為何會家破人亡了吧?就因為秦桂姐的爹將她許配了別人,你氣憤不過,便買通人到她那未過門的夫家,夜裡勒死一個丫鬟,便訛說是那家公子逼姦下人未遂,將人殺害的,鬧得官司很大,你以為這樣秦家就能斷了這門親,可沒想到秦家本是書香門第,秦老爺是個秀才,雖無官無職,卻很重信義,他絕不相信那公子是這樣歹人,所以不惜散盡了銀錢幫其打場官司,後來你趁機又著人去秦家提琴,秦老爺不允,你懷恨在心,便將他家馬車輪軸鋸壞,秦老爺一日出門途中便墜車一命歸天了。」
我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說出,我怎也想像不到世間還有這樣心狠手毒之人,但這男子面上無論怎麼看來,他也只是苦苦追著青山桂,只嚷嚷著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憐男人罷了……我頭髮裡都感到一陣發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說的……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滿臉黑鱗的高個子這時也唏噓地搖搖頭,放開這男人,問桃三娘道:「該如何處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進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這瘋瘋癲癲的也不是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河面遠處忽然傳來一個飄飄忽忽的聲音:「將他交給我吧……」
「嚇!」那聲音像是透著絲絲的寒氣,我登時一驚,循聲望去,只見數丈寬遠的河對面,黑暗裡彷彿有個細高約數尺的長影子,只是河面的霧氣很重,燈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麼,卻聽桃三娘朗聲答道:「原來是黑攝魂使,怎麼恰好路過?」
對方半晌沒有回聲,只聽見一陣陣異樣的風「簌簌」刮過,猛地半空中一聲「叮叮啷啷」的鐵鏈子脆響,我還什麼都沒看清,就見一個東西迅速地在陳姓男子身上一卷,將他整個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見了。
※※※
回到歡香館,我換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訴我,這身陪嫁時的衣服不是凡間之物,是要還的,還有說起方才河對岸那用鐵鏈鎖走陳姓男子的,就是傳說中那位專收惡鬼和迷路亡魂的黑無常,他不似白無常那般笑臉迎人,而總是陰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職任。
我驚得瞠目結舌,但是想來,若按桃三娘說的,這男子即使做了鬼,還是一如生前那般固執,苦苦追著青山桂不放,卻不知還會做出怎樣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場婚嫁,卻真是辦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給他的麼?」我問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對生前死後的事全都憶來了,還自己蓋上紅蓋頭,自然是願意嫁給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經是半夜了,但家裡人好似都不曉得我沒回來,連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無意間一摸枕頭底下,竟摸出一隻用銀線刺繡著水紋的錦囊,我打開來看時,裡面有一顆拇指大白色噴香的丸子,後來問桃三娘,她告訴說這是河神府上給我的謝禮,讓我好生戴在身上,以後必有用處。
五、五色餃
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節,大清早起來,娘起了香案,對著天地默默禱告一番,也是我兩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禱告完了,又從屋裡拿出一小包東西,裡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對小紅梅式的絹花、一小扎甘草,一邊催促我快去淘米洗頭,說今天就送我這木梳和絹花,甘草則是煮茶給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還特地攢下一塊尺頭,並趕做了幾對僧鞋,待會要帶著我和幾個月大的弟弟,拿著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捨與那裡的姑子做功德。
說起澄衣庵,那裡的主持蕙贈師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據說很懂得治婦人病,因此這方圓一帶的婦女都願時常去庵裡找她,她這人也樂善,身邊原只收了一位二十餘歲法名淨玉的女徒弟,淨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額十分難看,所以平素也只是幹些庵裡的力氣活,管理著庵後面幾畝菜地,最近才聽聞蕙贈師父又新收了一個女子,是城裡嚴大戶家專門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歲上下,因為幾個月前嚴老夫人過世,她便剪了發立志要入空門,為老夫人超渡,蕙贈師父念她心誠,便收納為徒,取名玉葉。我家隔壁嬸娘跟我們說過,這位玉葉尼姑生得那是俊俏,雖然年輕卻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嚴老夫人身邊,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學得一手好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餃,現在庵裡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饋送香客的。
我洗好頭梳好辮子,娘抱著弟弟,我拿著尺頭和僧鞋,就出門了。
這時正好桃三娘站在歡香館門前,看見我們便打了聲招呼,一邊叫何大進去拿些糕屑一邊走過來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連忙道:「你怎麼總是這麼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