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僧人看著他欣慰地點頭笑了,二少爺這才安心,見小乞丐吃得高興,他也拿起一個看看我:「小月做的點心向來好食相。」
我聽著打從心底裡開心,只是這時節,卻不由得更想起竹枝兒巷的家中,現如今世道如此,也不知有沒經受波瀾,可惜我這賣了的女兒就再跟自家沒有關係。正出神,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名字:「月兒?」
我一恍惚以為聽錯了,回頭望去,一身素雅青蓮色衣裳、挎著籃子站在那兒的不就是桃三娘麼?
我一時驚喜地如見了親人一般,顧不得二少爺他們就飛跑過去:「三娘!」
自去年嚴家擺宴請過桃三娘進府裡幫廚那次後,間隔至今也有半年多光景,桃三娘的姿容絲毫沒變,一如過去那般別著荊釵木櫛,笑容可掬地看著我:「月兒,半年不見你這頭髮長了,個兒也長高不少,三娘快不認得了,今天是跟嚴家的夫人和少爺來拜菩薩?」桃三娘說著話時,便拉著我走過樹下來,一邊朝二少爺幾人頷首問好。
二少爺也回以頷首,就仍回頭與無行僧人說話。而那僧人乍見桃三娘走來,目光忽然顯出一絲詫異,但只是一瞬,並沒什麼表態。
「三娘你怎麼也來上香?今日店裡不忙?」玉葉笑問道。
桃三娘搖搖頭:「倒不是上香,前幾天有位熟絡的常客,家裡老大人仙逝,所以來訂下三百個八寶豆餡素包,要供養給廟裡做功德,何大現在送進去了,我自己抽空隨便逛逛。」
「原來如此。」玉葉笑道:「真真隨喜這位虔誠孝善之人。」
桃三娘笑笑並沒有說什麼,我低頭看看樹影,已是過了午後,二少爺與那無行僧人談話甚為投機,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恰好這時候見桃三娘可以問問家裡的事,哪知頭頂上倏忽間就有一片烏雲接了日頭下去,半空頓時暗了一幕,雲隙裡隱隱白光交加、悶雷滾滾,眼看樣子就要下大雨了。
「嚇!」我顧不得再細與桃三娘說話,就去問二少爺道:「要下雨了,少爺,我們是找地方暫避雨還是上車回家?」
二少爺有點拿不定主意,躊躇間突然就在街的一頭傳來人聲攢動,緊接著就聽到一個哭腔尖利的罵聲尤其凸顯出來:「天殺雷劈的不仁強盜!狗啃的漢子!爛心歪性的孤拐!你的王八兒子跳水也死不得,都賴在我頭上了!他那是裝樣子害我死哪!算不得我真跳去死給你看,別後悔……」
一個披頭蓬髮、扯亂了衣服又趿拉著鞋的瘋女人一路哭嚎著就衝到橋上,玉葉看她一頭就想往水裡扎,連忙上去拉住她手臂:「女施主三思!女施主萬事好說吧!」
可那女人瘋了一般,被人拉住更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抬腳踹在玉葉的身上,把玉葉踢一踉蹌倒後翻在地上,自己就連滾帶爬地投進水潭裡,「嘩啦」濺起好大水花!
我和桃三娘急忙圍上去看時,那女人已經像個秤砣似的沉下去不見了,小乞丐驚得在那裡跳腳大叫:「今兒是撞著什麼日子,都要急著往水裡去見閻王麼?」
無行僧人趕過來看樣子又要跳下水救人,不曾想天空猛然降下一道大震霹靂,就打在緊挨關帝廟旁的金鐘寺北牆的請頭上,眾人眼睜睜看著那牆磚炸得四下飛起,「轟隆」之間就破了一個大豁口。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情景嚇得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兒鴉雀無聲,還沒回過神來須臾間滂沱大雨就下下來了,「呼呼」的狂風挾著豆粒大的雨點打得街上的人抱頭亂竄,我和桃三娘都帶了傘,我趕緊撐開一把給二少爺去遮上,玉葉躲在桃三娘的傘下朝著二少爺喊道:「小琥,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這時那無行僧人還要往水裡去救人,那小乞丐雖劈頭蓋臉一身雨水但還是死死抱住他大腿喊:「師父別去!這麼颳風大雨你下水會沒命的!」
二少爺也去拉:「師父您下水太危險了!」
那無行僧人一心救人勉力掙脫他們,我和玉葉看左右相持不下,生怕二少爺一個不小心失足滑下水去,只得上去勸阻,一時還沒解開糾纏,就在女人奔來的方向,幾名男人急惶惶地趕來,到了岸邊,一個看起來年長些的見二少爺他們幾個的形狀,大聲喝問道:「方纔是不是有個女人跳下去了?」
我們慌不迭點頭,那年長者恨得一跺腳,旁邊一年輕點的後生說:「姓李的作踐人!咱告官去!」又一個後生道:「先救人要緊!」可眾人看看水面,半片人的影子也沒有,年長者罵道:「那你下去?」那人就不言語了,而剛說告官的後生不耐煩道:「給那些要飯的幾錢銀子就肯下去撈人了。」
小乞丐聽見這話第一個跳起來啐一口唾沫道:「呸!誰稀罕你那臭錢!」
說話間,風雨愈發激烈,傘都被掀翻了,接連不斷的雷聲蓋過渺小的人聲,雨點打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桃三娘催促我和玉葉,三人不由分說硬是把二少爺拽走到距離水潭幾十丈開外的金鐘寺北角塔小鐘樓下避雨。
小鐘樓下能躲雨的地方有限,我們來時這裡已經站了七八個人,加上我們幾個就顯得十分擁擠,二少爺還在擔心那僧人,玉葉一邊讓我替她絞衣袍上的水,一邊忍不住數落他:「小琥,你也太胡鬧了,你這身子本就易感風寒,回去要是又病倒,你叫小月怎麼擔待得了?」她說這話時,其他躲雨的人卻在議論方才跳水的女人:「那尋死的是李成家的吧?」那一個說:「續房,第一個去年冬死了。」「怎麼死的?」「好像跟他家那小子有點關係,去年冬那小子給某家送活魚去,那時不是剛開始鬧鼠災麼?他送到人家廚房時,老鼠躥出來唬得他碰翻地上一口爐子,爐子上正燉著一鍋肉呢,人家心痛啊,就不肯給兩條魚的錢,這小子的娘是潑辣貨,知道以後就找那家人撒潑去了,嘿!錢要不回來,跟人拉扯時撕破臉還崴了腳,夜裡不是幾條街都起大火麼?他娘愣是沒逃出來,被掉下的橫樑砸死啦!」「嚇!真夠慘的!李成也是的,娘們兒的心眼比針眼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好勸勸。」「後來就續娶了這位啦,早聽聞這女人進門後尤其精打細算,乾脆就找茬剋扣扁頭的口糧,嫌他多吃不幹活啦!有今日這事怕也是他們自己人才知道的積怨、積怨啦!」「嘿,扯上官司大鬧一場才好……」
這雨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的,從這裡也看不見奈何橋那邊的情形,不知道那僧人後來究竟有沒有再下水去救人。此刻的天色晦暗得猶如夜晚,偶有幾道慘白的閃電劃清一瞬,但厚密的雨簾仍然阻隔著人的視線,我身上濕透,心理也被雷聲震得慌,便低聲跟桃三娘說話:「三娘,今日菩薩誕,竟也有雷劈廟牆?諸天佛菩薩這時節怎不庇佑?」
桃三娘的髮鬢被風雨吹得濕亂,但她神色還是一如往常並沒有十分慌張,反問我道:「是諸天佛菩薩的警示也未可知吧?天有不測風雲。」旁邊一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路人順著這話頭說:「咳!西北旱完、江南又澇,真實到哪兒都沒有太平日子過啊!聽說西北那邊的農民判軍都已打出陝西,現下已經兵臨開封、襄陽了。」
「判軍?」我平素鮮少聽說這種事,以前在歡香館幫忙的時候,倒也聽聞過西北邊有數萬饑民舉旗造反,但與己無關也都不會放在心上,進嚴家隨侍嚴家二少爺以後,偶爾聽聞他提起些關於京城、朝廷的人或事,可西北打仗的事,似乎知道得還是很少,開封、襄陽這些地名,倒是說書的人講故事時會常常提起。
「打到開封、襄陽以後會怎麼樣?」我不禁問道。
那人瞥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我是個解釋也聽不懂的小女子,就翹起嘴角笑笑轉去和另一人說話。我有點氣結,桃三娘這時看了看天:「這風雨看來還長著呢,對了,月兒,你盛點心的盒子呢?」
我一怔:「呀,忘在槐樹下了!我去拿!」
玉葉拉住我:「等雨小一點再去。」
我急道:「那螺鈿食盒是大少奶奶最喜歡的一個,據說還是名聞天下的漆工江萬里所做,別說損壞,就是髒污了也不行!……我去去就回!」說完我就撐傘跑出小鐘樓,桃三娘在身後喊了一句:「月兒!別靠近水潭!」
密佈的灰色雨簾之間,兩棵高大的槐樹遠遠看去就是兩大團黑影,而大的黑影下面,又有好些個活動的小黑影,再走近些看,是方纔那些個人,披著擋雨的蓑衣,用力扯著一股粗大繩索,我近些才看清那繩子的一端在水潭裡,似乎拖住什麼重物,繩子拉得筆直,而這岸上的幾個男人都使出了好大的勁兒,臉上都是如臨大敵的神情。我一邊到槐樹下撿起螺鈿食盒一邊對他們的情形疑惑不解,尤其是看到那個小乞丐,竟都在這些人中幫忙拽住繩索,必然是那無行僧人下水救人去了?可他一人之身再怎麼重也不過百十來斤,不必這幾個大男人如此費力吧?我正這麼思度著,水潭的方向斜剌裡刮來一股歪風,不單吹得我的傘翻了過去,水潭邊幾個人更是怪叫連連著身子七扭八拐,其中一人大喊道:「真的有東西在下面拽,大家腳底下站穩了!用力!別鬆手啊!」
幾個人果然鉚足勁兒拉住繩子,最末的那一個乾脆把繩在自己腰間繞一圈,但似乎水下的力量同樣不斷加大,小乞丐赤著腳踩在濕滑路面上,因為拉扯整個人幾乎摔一跟頭,他索性坐在地上用身體的墜力去牽扯繩子,但眼看繩子還是一點一點往水裡伸,岸邊為首的第一個人,腳都快撐不住要往水裡陷,我趕緊放下傘過去幫忙:「無行禪師在水下嗎?」可大風大雨加上閃電霹靂,那人也沒聽見我說話,我雙手緊拽住繩子的最前端,一起用力往後拉,我想看看是否那僧人在水下,但無奈雨點把水面打得紛亂,什麼都看不清。我使出全身的勁兒去拽繩子,繩子的那一端沒有繼續往下沉了,但更離奇的是,繩子又開始在水下左右遊走,就像釣魚時魚線那頭有咬餌的大魚在繞圈掙扎一般,我回頭朝那幾個人驚呼:「水下的到底是什麼?」
那人一臉驚惶,嘴巴半張著說不出話來,然後我看到他的眼猛地瞪大,盯著水面,我循著他的目光再看回來,潭中的水面開始冒出大朵大朵氣泡,我連忙更用力拉繩:「是禪師溺水了麼?」卻冷不防旁邊那人這時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震驚之餘,鬆開了手,我再回頭看他時,他已經完全變了個人的樣子,嘴巴大大咧開像笑又像哭的樣子,眼珠子在眼眶裡往上一翻滾,只用一對眼白看向我,突然伸手將我往水裡一推——
我被這人動手一推的時候,腦子裡還一片空白毫無反應,整個身子往前失去重心撲下去,我只來得及意識到即將掉進水裡,鼻子不敢吸氣,「嘩」地滿眼昏暗的水色便包圍在我身邊所有空間……
※※※
寒冷,水裡徹骨地寒冷,透過衣服,仍然如無數針尖在刺;手腳用力向四面八方伸展,期待抓到什麼可以依憑的實物,卻徒費力氣。水裡往下而去,彷如黑魆魆的深淵,我怕……
我向上掙扎,終於好不容易把頭伸出水面,朝岸上的人喊:「救……」一口水湧入喉嚨,然後就看見那推我的人回頭正去拉另一個男子,我想去抓住繩子,但同時水底的雙腳好像被什麼堅硬冰冷的東西碰到,我忍受著口鼻滿塞水的窒息痛楚拚命地把腳亂動,碰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並且還箍住了我的腳踝,向下拉扯,我整個人就這麼毫無抗力地被拉扯下去——
「咕咚咕嚕嚕」,耳朵灌入的水聲漸漸也都變得模糊了,唯獨感覺到堅硬冰冷的東西越來越多地聚集在身邊,依稀聽見像是牙齒磕碰的瑣碎,還有無數吞嚥的喉嚨的響動,含糊不清的囈語:「餓、餓……吃的……」
這些聲音?我的頭腦疼痛欲裂,恍惚之間能夠最後憶起的一摸似曾熟悉的戰慄,是陡然打從心底生出的寒意,這些聲音……無數大小扭曲的混沌頭顱在黑暗中擁擠疊壓,比蒲扇還大卻枯瘦無肉的長甲干手伸到我周邊,不斷發出嘶啞低沉的悶聲:「餓……給我吃的……」那些嘴有的只有針眼大,飢渴煎熬的眼眶裡都是恨不得吞噬一切的光——餓鬼?我僅存的一點意識想到這兩個字時,窒息前最後的昏暗徹底蓋過我所有的知覺。
※※※
做夢一樣,身體不受控制地浮在虛空,沒有了聽覺、嗅覺,只感覺到一點點似有若無的煙氣一樣幽幽的風在飄動,眼睛好像也被蒙住,只有透過一條不寬的縫隙看到西斜邊遙遠處,如落日殷紅漫散的黃昏雲霞,一行延伸無盡頭的焦灼殘垣斷壁,燥土硬石偏地差陳……那是什麼地方?
眼角邊都是黑暗,我是死了麼?腦中空白,只憶得最後一幕驚悚,在暴風雨之中被那神情扭曲之人推進深潭,我在混沌暗湧裡求生掙扎……現在卻連指尖都失去知覺,難道我已成了沒有軀殼的魂?頭腦裡像裹著一團亂線找不到頭,斷面連接不上,更無從想起。
毫無徵兆地,西角邊上原本靜怠的黃昏天,霎時間無數道電光白雷交錯,那急雨就如大盆傾注而下,但雨色看來十分特異,待仔細看去,那淋淋密密下的竟俱是無數尖刀利刃,頓時有一些怪異的「嘶嘶」聲隱隱在我四周圍極度不安地湧動,我的耳朵好像有點恢復過來,但仍沒有四隻存在的感覺,怎麼辦?我隨著漂流,就要進入那刀雨火海的境地去麼?怎麼辦?我模糊之間心中生起煩惱,忽然,一個並不大而又清晰沉穩的聲音突兀地傳來……
「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雲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如來所說三千大千世界則非世界,是名世界,何以故。若世界實有者則是一合相,如來說一合相則非一合相……合相者則是不可說。但凡夫之人貪著其事……」
聲音有時如洪鐘,有時又被那些「嘶嘶」的怪聲掩蓋,好像是佛經?我曾不止一次聽過寺廟裡的僧侶念誦這樣的句子,我腦子裡逐漸有些清醒了,才發覺「嘶嘶」的聲音其實遍佈四周遠近,到處都是。我開始著慌起來,用力掙扎,把手腳亂蹬亂甩,想喊,又喊不出,所幸的是那唸經的聲音並沒止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是無行僧人的聲音!我猛然驚覺,沒錯,他先已進入水潭救那跳水的婦人,現在想必也一樣被困在此!他恐還不知我也來了這裡,我得喊他,但嘴巴無論如何都張不開,我拚命轉動脖子,牙齒把舌頭都給咬破,血腥味滿口,痛楚也使我愈加清醒,身邊簇簇擁擁的「嘶嘶」聲,圍繞那念誦之聲,還有夾雜些竊竊私語:「嚼不動,這是出家人的身子……嚼不動……」眾多模糊混沌的臉,隨時就意欲回轉過來把我圍撲,都是魑魅鬼怪吧?我又驚又怕,禪師!無行禪師!……念佛的聲音一絲不紊有如泰山一般堅定:「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反覆念誦這幾句,聲浪綿綿不絕,周圍的「嘶嘶」聲有所怯退,我身上的桎梏略有所松。
「月兒!桃月兒!」有個女子的聲音在喚我的名字,依稀像是桃三娘,肯定是三娘來找我了!我心中一陣欣喜,無奈答應不得,急得胸口憋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