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一道夾風帶電的暗雲剎那近在咫尺處顯現,霹靂劃開了我週身整個黑暗的虛空,風雲之中隱約顯現一人形,我害怕得閉上眼睛,好半響才睜開一條縫去看時,接連不斷的電光一閃一閃照出眼前的情景,這裡……是地獄嗎?黑糊糊的身影數之不盡在蠕行爬動,其中有的體型尤其巨大,分不清五官的頭臉,有的只有一個碩大滾圓的頭顱,沒脖子和身軀,唯有拖在嘴邊一條垂涎的大舌,還有如罹患鼓脹病的大肚子,上方生著一顆小小的沒嘴頭顱……這些都是餓鬼!我見過的!我才發現自己之所以不能動彈,都是被這些餓鬼所制,它們有大如蒲扇或小如鳥爪的枯手,牽制住我的四肢和頭臉,我的眼睛只能從它們的指縫中間看見外面。然在這時,誦經聲戛然而止,高處那雖被餓鬼纏身卻仍站立身形筆直,手執一串念珠通身隱隱發出金光的,不就是無行僧人?正面對一團洶湧而至的暗雲而毫無懼色。
「和尚,你何竟來此?可知此往何地?」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復又響起。
「貧僧無行,擅入閻魔天王所轄閉戾多世界,施主見諒。」無行僧人沉聲答道:「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貧僧希求施主放過適才溺水之人身軀與魂魄,使之得以超生。」
「溺水之人?」那聲音略微一怔,隨機好像知道僧人所指為何,不屑道:「原來你便是常坐那水邊唸經超度之人。人間與下三惡趣連貫之路千萬條,有來無回,你單憑一人之力膽敢擅闖鬼界?豈不知純屬徒勞?何必癡心不改至此境地?」
「奈何橋下怨魂路,我佛慈悲之德,既證無我又何懼阿鼻無間之間?」無行僧人雙手合十歎息一遍。
這裡果真便是餓鬼道?這些盲目無依終日只被飢渴煎熬發出「餓啊餓」慘叫,承受業障之力最為慘烈的餓鬼眾生,我都是曾見過的,過往我從來都刻意不去記起,那一年江都城冬夜裡的一幕幕,有一位曾於大火和崩塌的屋簷之上救過我命的餓鬼少年,他天生稟賦威德善心未泯卻因投生於罪深業重的下三道而受盡身心煎熬,尤其是甫一出生時即目睹眾多親生兄弟姊妹因為飢餓在面前相互吞食,使得他後來不得不到人間去依附人間的權貴獲取煙火血食供養——桃三娘說過,餓鬼道焦土貧瘠,且有刀山火海,是惡道之中除地獄以外最苦的去處……現如今,我竟也陰差陽錯地來到這餓鬼道入口了,要被這些餓鬼分食掉?我想到這裡不由得寒透了背脊。驚恐萬狀之下,我奮力扭動身子掙扎起來,雖然嘴被掩捂,發不出聲音,但我把頭用力抬起,那些惡鬼的手指幾乎摳進我的皮肉,我也要掙脫他們!
可是也許是因為我的掙扎,周圍鉗制我的餓鬼反而全都留意過來,竊竊私語的小聲話語我聽到:「吃這女孩的肉吧,何必獻給鬼王?」「但她身上有不對的氣味。」「修行人的肉咬不動,她的肉肯定鮮嫩……」
原本死死鉗制我的鬼爪短暫鬆開了,但眼看更多餓鬼眾瞪著一雙血紅眼眶揚起枯長鬼手都朝我圍攏上來,我絕望之際掙扎大喊出來:「三娘救我!」
暗雲之間陡然閃電四濺,黑風大作滾旋開來,所有餓鬼登時畏懼得作鳥獸散,我懸空的身體沒了支撐,立時被旋風捲起,整個人沒個定心地不停旋轉打滾,意識一概又陷入模糊空白一片。
※※※
醒來時,直覺得頭痛欲裂,全身的骨頭好像都碎了一般疼,眼睛昏脹幾乎不能睜開。耳畔聽得無行僧人慈定安詳的話語在不遠處道:「阿彌陀佛,可見施主悲心未泯,貧僧隨喜。」
我凝神半響才慢慢睜眼,先覷見的,是混沌灰暗之間有一角白色衣袂掠過,似曾相識。
「你們走吧,這裡不是該來的地方。」一個少年淡漠的口吻。
「貧僧是來尋那溺水之人軀體,望施主再發慈悲,使之免墮惡趣,也是施主積一大功德。」僧人的聲音依然堅持。
我再看自己,雖然周圍一如方纔那樣黑暗虛空,但原來身下已是落在一塊實地,腦子裡還是「嗡嗡」的耳鳴眼花,我慢慢手撐著頭爬起身,嘗試動動腳,還好沒有折斷,剛才救我的是誰?
背對著我的,著青蓮色衣裳的女子便是桃三娘吧?還有那與僧人對面而立,一襲白衣,長髮披蓋著清雋側面的,竟也是認識的……一如從前那樣掛著不動聲色淡漠氣度的少年:「春陽?」
聽到我叫出這個名字時,白衣少年並無反應只冷笑睥睨著僧人:「你這和尚每日坐那大槐樹下,不就為唸經超度水脈貫通來此的餓鬼世界?六道規矩,尋死之人歸屬所在亦當此下三惡道,何有還復之理?你等先代佛家僧人建寺廟不正為鎮壓此通路不使餓鬼越界,每年往這水潭投食,也為慰藉餓鬼之意?她自願尋死,這落水之物豈有返還之理?況且,她那肉身在你來之前,早就被分吃乾淨了,魂魄丟落餓魂山隘,此刻應已生成新的餓鬼了吧?」
「南無九華山幽冥世界,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聽到春陽所說溺水婦人已死的話,僧人閉目唸一聲佛號,春陽臉上立刻顯出無比厭煩的神情,厲聲喝道:「別念了!餓鬼界最不願與你等佛門中人交道,請回吧!」
僧人歎息一聲:「唉,各有自緣法。」說到這兒,他轉目看我:「只是想不到姑娘在此遇見故人,看來也是有因之緣。」
西邊那片刀刃劍雨的殘暴風雲,此時漸暫平息下去了,如落日殷紅漫散的渾黃雲霞重又沉靜沒有生氣地照徹天地。
我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雙臂和頭臉,餓鬼門明明已經抓住我了,為何卻沒有把我吃掉?我心存這樣的疑惑,看看春陽,走到桃三娘身邊,桃三娘輕輕攙住我的一隻胳膊:「沒傷到哪裡吧?」
我搖搖頭,小聲道:「三娘,我是被人推下來的……先我看見那些人一起拽著水裡的繩子,我去幫忙,哪知其中一個人突然就動手推我,我與他並不相識。」
「那人被水裡等待供養的餓鬼附身了。」桃三娘笑笑道:「我剛就叫你別靠近水邊你不聽。」
我們親密說話的樣子,讓春陽著實不耐煩,一甩袖擺轉身:「你們還要待到幾時?快離開這兒!」說罷便往那片殷紅天地走去。
無行僧人卻突然雙手對他合十道:「施主,江都城由大浩劫在即,你具慈悲威德,可否屆時施以援手?至少在這水潭路徑,以免餓鬼乘虛而上,加重人間災禍!」
春陽背對著我們,臉上什麼表情看不到,但卻沉默了一下緩緩道:「人間氣數的薄惡皆來自人心,妖鬼頂多不過做個為虐的幫閒,你有這功夫怎不去遊說那些權欲主導之人?」
「江都城將有什麼大浩劫?」我抬頭望向桃三娘,桃三娘笑吟吟地拉我的手,表面看似對我說話,但說法是對著他們:「月兒,眼下大勢確實要越發亂了,萬室艱難,顆粒米都到價重如珍的地步,餓鬼道終生皆蠢蠢欲動,魑魅魍魎覬覦人世已久,遲早會大肆混跡人間橫行作亂的,許多鐘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淨的下場,徒呼奈何吧……所以方才和尚見春陽出手救你,知他與旁的餓鬼不同,才會向他求助,不過盡人事。」
「春陽救我?」我驚疑不定地看看春陽,又看看僧人。
「施主此話有理,貧僧只是希望或可減少生靈相伐之苦,於願足矣。」他正說著話,我們頭頂上方黑暗的虛空之中,間隔很遠之處有一陣「轟隆隆」震盪響聲傳來,春陽頓時警惕地望上去,後退一步大聲道:「叫你們快走,那些餓鬼怕是去報給大閻魔來了!」
再不由我們再分說,他週身一團風浪席捲開來,衣裾迎風展開,如一隻大鳥展翅般升起至半空,隨後猛地朝我們一個俯衝,寬袖下現出黑甲長大的鬼爪一把抓住了僧人的肩膀,帶到了半空,我還沒有明白發生什麼事,腳底一空,便也與桃三娘一道隨春陽其後凌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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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而來的勁風呼嘯,前方黢黑深邃看不到頭,我嚇得雙手緊緊摀住耳朵閉上眼,但那透骨寒涼的風衝撞進鼻孔裡頂得人透不過氣,加之全身凍得像跌進冰窖,我差點覺得就要憋死了,可猛然間耳邊「咕嚕嚕」一串水聲,我又回到方才跌落的水潭之中,頭頂上隱約有光,我顧不得更多下意識地就手腳並用往上游去,在胸口最後一口氣快沒有的時候,終於把頭「嘩」地伸出水面。
「月兒!月兒快抓住這繩子!」岸上傳來玉葉和桃三娘熟悉的聲音。
我大呼好幾口氣,用手抹去臉上的水,但天雨依然傾盆,我瞇著眼伸手幾番亂抓也碰不到繩子,型號同時從水中出來的僧人率先抓住繩子然後再抓住我的手,好歹先拉我靠岸邊,然後拽了上去。
我上岸以後全身軟得跟棉花一樣站立不得,幾個拽住繩子的男子也是狼狽不堪的樣子,還有幾個帶著遮雨斗笠的皂隸在那裡指點吆喝,先前推我下去的人此時也倒在一邊地上不省人事的模樣。
這裡剛發生了什麼……我仍猶在夢裡一般,桃三娘和玉葉二人攙我坐在地上,玉葉急道:「月兒你哪裡受傷?怎麼那麼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是把我們嚇得不輕!小琥剛才都想下水去救你了,還是三娘勸住,現在他去找馬伕來幫忙……」
哦?桃三娘原來一直在岸上啊?我怎麼覺得下水再上來已經過了好久似的?怎麼這才一小會兒的事麼?我心裡這麼想到,嘴動了動想說話,卻不由得劇烈咳嗽起來,喉嚨裡翻騰一時吐出好些酸水。
旁邊那幾個男子圍著僧人在詢問,僧人無可奈何地說出找不到落水婦人,請家人節哀的話,那幾個皂隸聽完便大聲喝道:「既如此,你們幾個就隨我等回衙門吧!」
那些人立刻嚷嚷要皂隸先去李家鎖李成,皂隸不允:「你們幾個雖是這死主親親戚,李家若真是逼人致死,那他也脫不得定罪收監的下場,但按照事情前後,你等偷公糧私販在先,乃是罪大於斯,再不許拖延時候,省得我等用武力拿你。」
那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還是不服氣:「公糧私販,我等也至多是個從犯,首頭的可是那嚴家大爺,你等欺軟怕硬,怎不去拿他?」
他嚷嚷這話時,恰好嚴家二少爺指領著車伕趕車過來,聽見這話頓時變了顏色,跑過去那人面前:「你剛說什麼?」
那人正跟皂隸說話,冷不丁見他跑到面前,有幾分詫異:「我就說我等公糧私販是那嚴家大少主使,如何?」
「嚴家?哪個嚴家?」二少爺緊著追問,玉葉連忙過去拉他。
「還有哪個嚴家?當然是倚水街那個嚴家啊!」
少爺登時臉都青了,皂隸不管他,催促著那幾個人把躺在地上那個一起抬著就走了,玉葉安慰道:「也許是那人想脫罪胡說的,咱先回家,你看你這一身都濕透了,先回家是要緊。」
趁玉葉走開,桃三娘低聲對我說道:「月兒,方才在下面聽到的話必要三緘其口,千萬別漏給任何人知道。月兒,過去我說過的話你都還記著?造化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後論結果,無緣不聚,無聚不散;往後無論嚴家如何,江都如何,三娘只囑咐你一句,好生看待自己。」桃三娘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我心頭湧上很不祥的感覺:「三娘,嚴家出什麼大事了?李家也有相干麼?接下來會怎樣?」
桃三娘笑著搖搖頭,玉葉勸好了二少爺上車,又過來扶我,桃三娘打著傘一路給我遮雨直到送上車去才罷。我戀戀不捨的望著她,車子慢慢向前走去,我掀開車簾子,雨已略小了,豆大的雨粒兒化作細細濛濛的雨煙,她站在奈何橋畔,微微笑著朝我點點頭。
天開始黑下去,我的心裡卻比初次離家進嚴府時難過更甚,奈何?奈何……
九、九迴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