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我從來沒有撇開自己的責任,那怕是你母親後來不再認識我,我也從沒想到過要拋棄她!」爺爺已經很醉了,「非但如此,我也從沒有想過她會拋棄我們。想當年,即使是聞到附著在我氣息中的腐臭——那可是從遇到過的屍體上帶來的,她也一樣是那樣的愛我!以致於我時常在想,後來的她,是真的不認識我了,還是不願意跟我回家!」
「所以你根本就沒有堅決要回她的心,這是你的懦弱!」父親也醉了,語氣有些顫抖,「你老是前後矛盾,無故猜疑,把一些不存在的事實拿出來反覆推敲,刺痛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母親的出走,不是你的責任嗎?而你有沒有真心實意地讓她回來?」
我母親用手拉了拉父親,想制止他說下去。
「而從我懂事開始,你們就在吵架,從我三歲吵到八歲,吵到母親離家出走!現在你說愛,叫我如何相信?」父親沒有顧上母親的阻止,繼續沖爺爺說。
「其實,那樣並非我所願!但受過傷,就會有傷疤;玻璃裂了,無法復原。再怎樣掩飾,傷疤和裂縫依然在那裡,還會時不時地刺痛自己,讓人失去理智!」爺爺有些答非所問。
「那是你的職業毛病!」父親終於有些激動了,「是你的職業讓你受的傷,不是別人!當你劃開別人皮肉的時候,你早已失去了情感,變得冷漠,不再有愛!以致你後來看到精神失常的母親時,居然沒讓她回來!」
「她那時已經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了。而且,她已經記不起我來了!」爺爺說。
「那不過是你的借口,你完全可以要她回來的!沒那麼做,是因為別人的生死,在你的眼裡早已經不重要了!」
爺爺有些傷感,沉默良久後歎了聲氣說道:「這的確是我的錯!在她去世前,我一直認為她是幸福的,認為是我們的緣份只能如此。……看來,人最容易陷入自己設下假設條件的局,沒去換位思考,忽視了別人的感受!其實,活著是一門哲學,是一種禪修,悟不到的,就會失去!死遠比活簡單。」
他們二人沒有再說話,只是一口接一口默默地喝著酒。
從那以後,我才知道還應該有一個稱呼為奶奶的人的存在,而這個人的消失,似乎和爺爺的職業有關!
如果能影響到一個人的存在,應該是怎樣的一份職業呢?當我後來得知爺爺是舊警察署裡的驗屍官時,不禁很是好奇。
可以確定一點的是,爺爺講授給我的那些東西,彷彿激活了我的大腦神經,使我整個人靈性了起來!最直接的效果,就體現在我的學習上。
進入學校後,我對所謂的語數主科不感興趣,倒是很喜歡「上不了正席」的生理衛生課,每次測試都能考全班第一,還可以閉著眼睛畫出整個人體的結構圖。——「上不了正席」是班主任老師的說法,他對我偏科能偏到生理衛生這類不計入學習成績的課程上來很是詫異,多次意有所指地在班上說:學習要務求正業,以後考學看的是主課的總體分數,而不是看其他沒參與考試的課學得多好!不能像有的同學,把生理衛生課的成績考得很好,主課成績卻排名在後面,有什麼用?!上學還是研究人體構造?
我一直沒弄明白上學與研究人體構造有什麼矛盾之處,於是也就沒有去理會老師所說,依然我行我素地畫自己的人體結構圖。班主任在我的期末批語上寫了這樣一句:聰明,但不務正業!我沒把批語給父母看,只是把那幾個字用筆描成了一副男性的裸體圖,然後疊成紙飛機扔上了天空。那飛機帶著被我改成男性胯下那什物的感歎號,不屑地揚揚頭,然後飛向遠處。
在別人眼裡渾渾噩噩地上了幾年中學,成績一直不上不下,只有在考試時專心來看一下書,這一點高原和我相似。——他那時正迷戀政治課,立志說要閱清天下大事,當一名政治家。但他似乎忘了,我們讀的是理科。這是父母幫他選擇的,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們認為讀文科出來的學生空口說白話,遠沒有踏踏實實能找一個穩定工作的計算實在。高原在批駁父母的觀點時說:「他們是老思想了,計算哪有『算計』吃香?!」在這個問題上,父母倒是沒有干涉我,他們說只要我喜好,文理科都行。高原很羨慕我,不過他很不理解我的愛好,一次他一邊看我在數字課本上畫畫一邊問:「你小子老把人體描畫得那樣寫實,是準備以後當變態殺手還是幫別人收殮?」直到高考的那一年,高原開始埋頭苦讀,一連幾個月整天整天地呆在教室,他為此還拒絕和女同學約會,毅力讓我敬佩不已。受他影響,我也埋頭學習了幾個月。——畢竟,無論如何得先弄到一張大學的門票才行!高考完畢後,老師和同學公認我和高原倆人考試臨場發揮得最好,因為我們的分數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料想。高原很不屑這種說法:「我們不過是平常不認真學罷了!還真別認為我們比你們差!」他直到後來看到我報了醫學院的志願,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小子的愛好在這裡!」
考上醫學院後,母親反覆問我報的是什麼專業,她從別人那裡知道大學裡有法醫專業,生怕我學習那些她認為毫無出路的東西。父親那次也很堅決地維護了母親的意見:「聽你媽的,學臨床醫學專業。」但他隨後的一句話,又讓母親生了氣:「無論將來幹什麼,這個專業是真正打醫學基礎的!」——於是我就學了臨床醫學。
其實母親在我將來從事的職業上,顯得很是糾結和矛盾,似有預感但又並沒有意志頑強地堅持己見。因此,當後來我把禪市公安局的錄取通知遞給她看時,她的神情難以描述。
「法醫終竟也是醫!」她最後歎了口氣說道。
而那時,爺爺已經離開我們三年了。
後來想想,或許我的醫學天賦,是來自於祖輩的遺傳基因。
遺憾的是,關於爺爺的迷,我一直沒有解開。父親他們那時還小,無法準確地說出當時的情景,因此關於他和奶奶的一些事,就失去了分析的客觀依據,脫離現實主觀臆斷是分析推理中的大忌!有些事情,不得不隨著被時間遺棄,永沉於歷史的長河中了!
其實,歲月才是一把妖刀,決然無情地斬斷一切恩怨情仇,誰都無法抵擋。正如爺爺說的,活著是一種禪修,悟不到的就會失去,沒有誰能在時間面前投機取巧!
現在,我越來越癡迷於法醫工作,這是一份把醫學置於迷局推理中的職業。誰都會處在一個迷局當中,當我們置身其中時,會發現很多曲折的出口,那裡大多是虛幻的、由心而生的,虛虛實實,遮遮掩掩,步步玄機,真實的結論只有一個,只有靜下心來,排除雜念,不斷地假設——推理——排除——認定,真正的答案才會被發現!而每發現一次真相,就會有一次恍然大悟的豁然,猶如一次新的破繭成蝶,那感覺讓人上癮!而現在,通過別人的身體去尋求答案,那種感覺更讓人著迷。——雖然有時是血淋淋的真相!
有人說過,人熱衷於解迷,是因為每個人本身都有屬於自己的迷。——而我們每個人,都渴望找到屬於自己的真相。
第三章 高原的「節目」
今年的這個春天好像來得特別早,稍不留神,街道兩旁的榆樹就萌出了綠芽。風卻還是很寒冷,叫人摸不著頭腦。
我住的房子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榆樹,高大得在這個住宅區裡有些不太協調。但我很喜歡這棵樹,它擋住了我的窗口,讓人有一種安全感。樹丫上築著一個鳥窩,一對黃鸝不時在那裡跳來跳去,一隻尾巴長,一隻尾巴短,互相纏綿著發出悅耳的脆鳴。我喜歡坐在窗台上,看著它們卿卿我我,比翼雙飛。
大樹的兩根樹枝一直朝窗戶探了過來。從到這個城市開始,每年樹枝開始發芽的時候,我就會在上面纏繞一道紅色的絲帶,那是從我喝過的酒瓶上解下來的。算上今年纏繞的絲帶,已經有四根了!
四年的時間,讓人過得不知不覺。
星期六的下午,我一個人抓著酒瓶,坐在窗前對著迎風飄舞的絲帶喝酒。——為了不知不覺逝去的四年乾杯!
這時高原來了電話,要我出去吃飯。
「快點來,在望江樓!」高原在電話裡說,「有節目。」
「節目」是高原的暗號,表示女孩子。每次他找女人時,就會對我說他有「節目」。
前一段時間,高原顯得很閒,整天無所事事的樣子。很遲才去上班,早早就下了班,偶爾夜不歸宿,必定會說是跟哪個女人約會去了!
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最近倒是挺閒的。」
「看到了沒有?」高原把褲管挽了起來,露出小腿。
「什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沒什麼活幹,愁得連腿毛都打了結!」他說。
「不會吧,看你最近心境不錯,還愛上登山鍛煉!這可是很奇怪,之前你這個傢伙可是火燒到屁股也懶得挪一下窩的!」
「那是因為有一次……」他表情神神秘秘,「我閒得無聊的時候,站在窗台前拿望遠鏡看風景。」他指了指窗台,那裡正對著後面的山坡。
「猜我看到了什麼?」他問。
「沒法猜。」我搖搖頭。
「看到一對男女摟抱在一起!」他擺出一副說書的神態,「雖然沒看清他們在幹什麼!不過,你說他們除了男女之事還能幹什麼呢?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斷,於是我就天天早上去登山,想在那個地方找到他們遺留下來的證據!……」
「你神經病呀!」我笑著打斷他的話說道,「那個男的就是你吧!」
「你不信呀?」他有些失望,「為什麼不管我怎樣認真,都不會有人相信呢?陳娟也是這樣!」
陳娟是高原的「正宗女朋友」。——這是我私下對高原說的,因為他四處留情的女朋友很多。她是我們的同班同學,高中三年與高原同桌,倆人是班裡公認的一對。高原是住校生,陳娟天天帶早餐給他吃。那傢伙也是毫不客氣,經常吃得兩腮脹鼓還厚顏無恥地說味道不夠好!兩人天天打情罵俏,高原從不謙讓陳娟,還居然朝她頭上吐過口水。陳娟毫不在意,依然天天粘著高原。然而讓人大跌眼鏡的是,畢業後,班裡秘密或半公開的情侶都鴛鴦成雙了,高原和陳娟卻還只是保持著那種曖昧不清的關係。
無聊與女人一樣惡毒,需要以毒攻毒。這是高原常說的一句話,因此當高原說他有節目時,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有沒有節目與我無關,我此時正在想著劉嫣!只是又有酒喝了,這才是吸引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