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籐明月說:「按當地人的風俗而言,那是凶兆。」
我說:「什麼胸罩兒,還褲衩呢!他再這麼裝神弄鬼,我可要罵他妹夫了!」
說話間,涅涅茨人拜罷先祖,打手勢告訴我們,祖先顯靈護佑,天上吃人的東西一時半會兒還不至於下來。可是我往山外眺望,天上厚重的灰色雲層,正在形成一個無比大的漩渦。西伯利亞寒潮受到山脈的阻擋,使得雲層在低空形成了氣旋,籠罩在冰原上。詭異巨大的漩渦雲團,令人為之膽寒,彷彿是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大洞。
【7】
我說:「涅涅茨人迷信祖先可以指點吉凶,我可只相信我見到的。」
籐明月說:「我也沒見過這麼惡劣的天氣,可能很快會有暴風雪。」
我有心打退堂鼓,找不到戎人古墳,我和臭魚也許會沒命,那只是也許,又不是馬上會死,我們是活一天掙一天,而在大冰原上遇到寒潮,那可是說凍死就被凍死了。
涅涅茨人忙比畫說,冰原雖然廣袤,但是他要帶我們去的地方,不到一箭之地,正在山下,遇上暴風雪,也來得及退回來。按他所言,這是個值得冒險的距離,不過一箭之地才多遠?出了山是什麼都沒有的冰原,戎人古墳在冰層之下?
我們三個人合計了一下,決定讓涅涅茨人帶路,下去看一看。為了避免被凍傷,一行人把身上能裹到的地方全裹住,打好皮綁腿和護膝,再從山臉子上的洞口直接溜到下邊,回望來處的冰山雪嶺,險峻巍峨。
風雪交加,天上鉛雲翻滾,寒風吹起冰粒,打在帽兜子上「啪啪」作響,身上立時結了一層冰霜。
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涅涅茨人如何辨別方位,他帶我們避開寒風,不停地向西走。四個人一條狗,在冰原上漸行漸遠。之前我告訴過臭魚,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對涅涅茨人多加小心,但是大冰原上寒風呼嘯,無法使用弓箭,涅涅茨人十分質樸,也不像會有歹意,讓我擔心的倒是這惡劣的天氣。
涅涅茨人走出一段,他在冰面上支起一個木筒,趴在上邊聽了半天,抬手指了一個方向,又帶路往那邊走。我不解其意,涅涅茨人祭過祖先鬼神,在冰層上側耳一聽,隨即找出了方向,他用這麼迷信的法子帶路,還不把人給帶溝裡去!
空中漩渦形的雲層更低了,一場帶來強降雪的風暴,正在降臨大冰原。雪霧隨風瀰漫,能見度極低。以往在苦寒之時,涅涅茨人也不在冰原上放鹿,因此缺少判斷惡劣天氣的經驗。他有如大禍臨頭,連打手勢讓我快走。很快就會有暴風雪,要加快腳步前進。我心想:他的祖先果然不靈,雖然沒走多遠,可從這裡返回洞口,上山時多半會凍死,只有咬緊牙關再往前走,到了涅涅茨人找到鳥紋玉刀的地方,或許可以躲過雪暴。我又對身後的籐明月和臭魚打手勢,天氣變得太快,來不及返回山洞了,只好聽涅涅茨人的,看他帶我們去什麼地方躲避。
此時天色越來越暗,冰原上的寒風更為凜冽,大黃狗突然變得不安起來,它全身繃緊,身子前壓,做出準備攻擊的姿勢。我們往四周張望,突然看到不遠處有個全身冰霜的野獸,徘徊在白茫茫的雪海之中。
【8】
我以為是犬戎傳說中的巨獒,可那全身結滿冰霜的野獸,個頭與狍子屯的大黃狗相近,似乎是北蒙古荒原狼。
自60年代打狼運動以來,西伯利亞的狼群幾乎絕跡,但也不是說完全沒有狼了,僅僅沒有了成患成災的西伯利亞狼群而已,少量的西伯利亞荒原狼以及三五成群的蒙古荒原狼仍比較常見。蒙古荒原狼耐得住嚴寒和飢餓,習慣成群行動,僅有兩三頭狼的情況下,絕不會主動襲擊四個人,它只是在我們周圍打轉。寒風強勁,涅涅茨人無法開弓放箭,他緊握獵叉,同不遠處的蒙古荒原狼對峙著。狍子屯的大黃狗,見了比它大出不少的狼,也不退縮,隨時準備撲上去咬。蒙古荒原狼見無機可乘,轉身消失在了寒風之中。
天越來越暗,風越刮越緊,雪越下越大,嚴寒使人的頭腦變得遲鈍,但是我還能意識到:再找不到躲避風雪的容身處,可要在冰原上活活凍死了!
我們在冰原上遇到的暴風雪,雖然還不能跟1968年的那場白災相比,卻也足夠將人凍死。四個人顧不上疲憊和凍傷,拚命往前趕路。然而跟暴風雪一同到來的,還有三五頭餓狼,可能是剛才那頭蒙古荒原狼引來的。一雙雙暗綠色的狼眼,在風雪中忽隱忽現,一旦有人倒下,蒙古荒原狼就會立刻撲上來。我們只得互相拉扯而行,在暴風雪中舉步維艱。
走不多遠,我已凍得手腳發僵,身上沒了知覺。我心想:不好,今天不在冰原上凍死,也得讓蒙古荒原狼給吃了!
剛有這個念頭,走在我前邊的籐明月腳下打滑,險些倒在冰層上。我急忙將她扶住,但是手都凍麻了,竟讓她帶得我一同摔倒,二人掙扎不起。有頭蒙古荒原狼一直跟在我們身後,它見有人倒下,撲上來便咬。臭魚掄起打狍子用的釘棒,用力掃向撲上來的蒙古荒原狼。
蒙古荒原狼不躲不閃,一躍而前,張開獠牙咬住棒子,卻被桿棒前邊的釘刺戳得口中淌血。蒙古荒原狼凶殘成性,緊咬住棍棒不肯鬆口。臭魚使勁往後拽,一人一狼爭奪桿棒,誰也搶不下來。走在前頭的涅涅茨人轉過身,用獵叉刺進了蒙古荒原狼的腹部。蒙古荒原狼腹破腸流,在苦寒的冰原上被戳穿腹部,那是別想再活了。
另有一頭蒙古荒原狼窺覷良久,趁機撲向籐明月,但是身在半空,就已被狍子屯的大黃狗給撲倒。獵狗體型雖不及蒙古荒原狼,但是面臨強敵毫不退縮,與蒙古荒原狼咬在一處。臭魚從死狼口中拽出木棒,掄起又來打這頭狼,怎知蒙古荒原狼同獵狗咬得難分難解,全身都是冰霜,分不出是狼是狗。臭魚不知如何下手,他也是急中生智,意識到狍子屯的獵狗毛厚耳垂,是耷拉著耳朵的,而蒙古荒原狼則是兩耳支起。臭魚當即掄起大棒,用力往蒙古荒原狼的腰上砸去。他之前說過——狼怕打腰,因為腰腹是狼的命門。臭魚手起棍落,一棍將狼腰給打斷了。獵狗藉機咬住了狼的脖子,那頭蒙古荒原狼仰天張口,發出一聲慘叫,但是狼嗥狗吠和人的呼喝之聲,都被冰原上的寒風給吞沒了。
【9】
臭魚一棍子打倒蒙古荒原狼,由於用力過猛,自己摔了個四仰八叉,順勢在冰面上滑出好遠。涅涅茨人用獵叉刺倒之前那頭蒙古荒原狼,餘下的幾頭蒙古荒原狼只顧上前爭扯死狼,我們才得以脫身,四個人帶上獵狗,拼了命地往前奔逃。暴虐的寒風捲動著飛雪,使大冰原變成了一片雪海,湧動的寒風一陣接著一陣,捲動地上的積雪,在冰原上翻起了白色的波浪。一陣吹動雪霧的寒風過去,可以看到鉛雲密佈的天空,如同將要吞下一切的大洞。下一陣寒風吹到,一行人又被漫天的雪霧遮住。寒風凜冽,冰霜如刀,令人難以抵擋。
我們只好堆起一道雪牆,抵禦寒風。我扯掉圍巾,喘了幾口粗氣,緊張之餘,身上也不覺得冷了。可是躲在這裡不動的話,過不了一會兒,將會全身結滿寒霜,與身下的冰原凍在一處,再也別想起來。我聽得遠處寒潮肆虐,風聲如同狼嗥,不知那幾頭蒙古荒原狼走遠了沒有?
臭魚說:「原以為多帶土炮仗、二踢腳,足夠嚇退蒙古荒原狼,怎知遇上風雪,什麼響動也聽不到,還不如從狍子屯多帶幾條狗。」狍子屯的大黃狗聽得明白人話,聽臭魚說到它,搖著尾巴過來邀功。
厚重的雲團漩渦形成了垂天而下的雪龍卷,方圓幾十里的冰雪全被它捲了進去。我們之前聽過涅涅茨人的形容,以為只是寒潮帶來的暴風雪,可沒想到是席捲一切的雪龍卷。雪龍卷覆蓋了幾十里,暴風經過之處,捲起的冰塵會在一瞬間將人畜撕成碎片。
我們在狍子屯聽過一個降妖的傳說。相傳,成吉思汗在蒙古草原上東征西討,有一次打了勝仗,殺牛宰羊犒勞將士。當時有一位將軍喝多了,在大汗面前失了禮,成吉思汗一怒之下,下令將他斬首示眾。將軍酒醒之後大驚,跪地叩頭,懇請成吉思汗開恩,讓他在臨死前講個故事。得到准許之後,將軍連說帶唱,在帳前敘述了一個降妖的傳說。成吉思汗聽得入了迷,聽完了前邊還想聽後邊,於是免掉了這個將軍的死罪。
從此,蒙古草原上的說唱詩人到處吟誦那位將軍敘述的降妖傳說。蒙古將軍敘述的傳說,提及天上有條白色巨龍,擁有移山倒海之力,常下來吞吃人畜,為害一方。我之前聽到這個傳說,以為是個神話,也沒放在心上,想不到竟有如此可怕的天災。無邊無際的冰原上,僅有我們四個人和那條大黃狗了,在從半空墜下的白色巨龍面前,渺小得還不如螻蟻。
冰原上湧起怒濤般的雪霧,涅涅茨人又趴下來聽冰層下的響動,他接連找了幾個地方,又掄起冰鑿往冰面上砸。此時狂風呼嘯,刀子似的冰霜一陣陣打在身上。
【10】
我見到涅涅茨人的舉動,心想:遼滅犬戎之時,天氣也是這麼冷,他被嚇傻了是不是,幾尺厚的冰層,怎麼進得去?怎知涅涅茨人鑿了十幾下,腳下的冰面居然從中裂開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幾尺厚的寒冰,怎麼會突然裂開?怔了一怔,我意識到涅涅茨人聽冰層下的響動,應該是在找冰水潮。融化的冰水潮,會使冰層形成裂隙,上邊僅是一層薄冰,深處有冰穴存在,冰原中的斷層可能正是戎人消失的原因。我趴在冰裂邊上往下看了一眼,黑咕隆咚見不到底。
在冰原上躲不過天災,冰裂之下也是一切不明。如果真是融化冰水潮形成的洞穴,那可與山洞完全不同,山洞中的地形固定,千年萬古不變。儘管冰壁也是堅硬無比,卻由於季候和冰水潮的作用,使得冰穴的形態隨時發生變化,從沒有人先後兩次進入過一個相同的冰穴,內部或大或小,千奇百怪,凶險無比。
不過情勢緊迫,又有心一探究竟,我們也沒什麼豁不出去了,權當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但見到冰壁走勢傾斜,陡峭溜滑,打這兒溜下去容易,再上來可就難了。倘若冰裂走勢在深處轉為垂直,不免摔個粉身碎骨。
我們站到冰裂前邊,看到深處黑漆漆的,誰也不敢下去。再看身後,風暴捲起了一面雪牆,前風夾帶的冰礫如同千百把飛刀。涅涅茨人的狍子皮睡袋落在十幾米外,不等他過去撿,狍子皮睡袋已經被寒風捲到半空,轉眼間撕成了碎片。四人大駭,一個接一個從傾斜陡峭的冰壁上直溜下去。
冰裂下有融化的冰水潮,人從冰壁上滑下來,立時落進冰冷刺骨的水中。冰水不深,剛剛齊腰,卻寒冷無比,裡邊雖然有防水擋寒的魚皮衣,但是大衣和裌襖全被冰水浸透,穿在身上又沉又冷,在寒冷的冰水中掙扎不起。好在有狍子屯帶的大黃狗,它張口咬住我們背上的狍子皮睡袋,將我們一個接一個拽到沒有水的冰層上,它也搖頭擺尾,使勁抖去皮毛上的冰水。
冰裂中漆黑無光,耳聽高處寒風呼嘯,聲如鬼哭狼嚎,許久不絕。四個人凍得全身打戰,趕緊脫下冰水浸透的大衣。冰穴中又冷又濕,僅穿裡邊的魚皮緊身衣,狍子屯獵戶說的穿魚皮,上邊有魚皮套頭,四肢也有魚皮手套和魚皮鞋防護,不僅防寒防水,走到冰面上還不會打滑,可是冰層裂隙中不斷有冰水滴落,一身上下全濕透了,若不引火取暖,四個人一條狗都得凍死。
我眼前漆黑一團,招呼大黃狗叼來一個狍子皮睡袋,摸到個打火機照亮。籐明月從狍子皮睡袋中取出頭燈照明,我們眼前一亮,只見冰壁近乎透明,呼吸出的白色氣體讓人感到更加寒冷,光束投在透明的冰壁上,折射出光怪陸離的波紋,甚至可以看到凍在冰層深處的魚,也不知是什麼魚,只是大得嚇人,千奇百怪的透明冰穴中,儘是前所未見的奇觀。
第十四章 魚
【1】
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凍傷,臉上和手上都生出了凍瘡,如果不是裡邊有魚皮衣,胳膊腿兒怕是已經凍掉了,處境十分危險。好在深山老林中的松枝,油性極大,落在水中仍可點燃。只要有兩三根油脂多的松枝,點起個火頭,別的濕柴扔進去也可以燒,正所謂火大無濕柴。四個人找來散落的松枝,攏了一堆火取暖。
我感到腦袋發沉,耳中嗡嗡作響,不知不覺失去了意識,恍惚中感到有一條大舌頭在舔我的臉。我全身凍得發僵,竭力睜開眼,發現其餘三人也都蜷縮在旁,火堆燒得僅餘殘灰,到處結滿了冰霜。狍子屯的大黃狗正用舌頭舔我的臉,又咬住我的衣袖,要將我拖出來。
我凍僵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怔了半晌,方才意識到凶險。如果不是狍子屯的獵狗叫我起來,我們即便是鑽進睡袋,也有可能被活活凍死。我感到四肢已經凍僵了,臉上的鼻涕都結成了冰,可能把手伸到火堆中都不會有感覺。我強行支撐起來,使勁搖動一旁的臭魚,叫他趕緊用松枝生火,又去叫籐明月和涅涅茨人。
涅涅茨人身邊帶了魚膏,他讓我們塗抹到凍瘡上。臭魚又生了一堆火,但是將松枝全扔進去,也不夠烘乾大衣。我抬頭看看高處,之前下來的冰裂已經重新凍結,冰壁雖陡,使用冰爪也該攀得上去,可是僅穿魚皮衣上去,非得在冰原上凍死不可,還不知道暴風雪會持續多久,少則一兩天,多則十天半月,那要看老天爺的臉色了。
臭魚說:「冰層下邊是個什麼地方,魚都凍住了?」
籐明月說:「似乎亙古凍土中的寒泉,凍結成了冰穴。」
我見冰原下的裂隙長得不見盡頭,問涅涅茨人:「你是在何處找到的西周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