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話未說完,兩個穿著灰色僧袍的年輕人大踏步地走進來,全都平伸雙臂,指縫裡夾著八根又粗又長的黑色藏香,香火頭燒得正旺,共十六股青煙飄搖而起,絡繹不絕。四名保鏢搶上來攔阻,被年輕藏僧揮臂一格,四人便踉踉蹌蹌地跌出去。
在座的都是見多識廣之輩,沒有人搶著開口。直到一個坐在一名中年僧人肩膀上的少年藏僧進門,段承德才抱拳問:「何方高人蒞臨敝莊?有失遠迎,贖罪贖罪。」
少年藏僧約十二三歲的年紀,頭頂刮得精光,露出寬厚、平坦、飽滿的額頭來,一雙眼睛又大又亮,閃著寒星一般冷冽的光芒。當他目光閃動,環視著會議室裡的每一個人時,所有人的心底似乎有一盞明燈暖暖地亮起來。
葉天心裡一動,覺得記憶深處某些晦澀的思緒正在悄悄復甦著。
方純在他耳邊低聲說:「那少年好古怪。」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光一直盯著幾名藏僧。
少年藏僧後面,還有兩名年輕人,亦是舉著十六根藏香,煙霧裊裊,漸漸飄滿了會議室。
「打擾了,我是來取回我的失物的。」少年藏僧回答,一邊向方純指了指。
他的手指細長而白皙,一舉一動充滿了儒雅的書卷氣質。除他之外,其餘五名藏僧臉上、手上的皮膚粗糙皸裂,顏色黑紅,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在長年累月經受風刀霜劍的地方。不過,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睿智而深沉的光彩,一看就知道出身於名門正寺。
「這是什麼?」方純舉高了鏈子,好奇地問。
「這是上一代高僧功德圓滿、虹化歸天後遺留的佛舍利,對紅塵中人毫無用處,但對藏傳佛教弟子參悟經卷玄機,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啟迪作用。請把它還我,謝謝你。」少年藏僧溫和地笑著,向方純單手行禮致意。
佛舍利又稱為舍利子,原指佛教祖師釋迦牟尼佛圓寂火化後留下的遺骨和珠狀寶石樣生成物,印度語中叫做「馱都」,也叫「設利羅」,譯成中文為靈骨、身骨、遺身,是一個人往生、經過火葬後所留下的結晶體。不過舍利子跟一般死人的骨頭是完全不同的,它的形狀千變萬化,有圓形、橢圓形、蓮花形,有的成佛或菩薩狀;顏色有白、黑、綠、紅等,甚至有的像珍珠,有的像瑪瑙、水晶,有的透明,有的光明照人,如同鑽石一般。
銀鏈子上墜著的那顆小石頭,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但一經少年藏僧點明,葉天立刻看出了它的不同。那上面充滿了細密而有規律的蜂窩針孔,針孔在不同平面組成了各種抽像畫,有的像獅虎,有的像盤坐的誦經者,也有的像絕壁上的宮殿。
「好,既然主人來了,那就物歸原主吧。」方純笑著走出來。
「喂,那是我先發現的,應該歸我!」那女人插嘴說,她晃了晃羅盤,作勢要衝過來搶。
少年藏僧搖搖頭回答:「不是你的,就算發現了也只視之為樹根草屑。羅盤是死的,難道你的思想也是僵死不動的嗎?在我看來,淘金幫眼裡只有金子,怎麼懂得鑒別其它東西呢?」
那女人發出一陣冷笑:「我淘金幫做什麼、懂什麼不必別人來評點。」
馱著少年藏僧的中年僧人腳下忽進忽退,啪啪兩掌扇在那女人臉上,順手摘走了方純指尖上的銀鏈子,然後衣袂飄飄退回原處,處於四個年輕藏僧保護之下。那一變化,兔起鶻落,快如閃電,立刻震驚全場,連葉天也忍不住在心底暗叫了一個「好」字。
那女人又急又怒,發出一陣尖利的呼哨聲,她的同伴一起向前跨出,一場惡戰轉瞬間就要展開。
「瀾滄雙鷹、金沙雙燕,我師父已經給了你們面子,再不領情,我就不客氣了。」中年僧人皺起又粗又黑的兩道掃帚眉,用半生不熟的漢語粗聲粗氣地喝道。
淘金幫的四人全都愣住,那僧人約在四十歲上下的年齡,武功已經是如此精純,卻尊稱少年藏僧為「師父」,不知是何道理。
葉天知道淘金幫「雙鷹」和「雙燕」的名號,他們是一家四口,分別是老頭子鐵鷹、老太婆電鷹、大辮子女人雷燕、木訥的男人閃燕,四人都是滇藏邊界成名多年的江湖人物,一向是四個人共同進退,絕不會落單。
「你們是誰?」老太婆電鷹驚問。
少年藏僧沒有開口,雙手輕飄飄地結了一個「九頭獅子輪迴抱佛印」,然後將從中年藏僧手裡接過銀鏈子,慢慢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當他用指尖撫摸那顆舍利子的時候,眼簾微垂,嘴唇吸動,似在默誦經文。
「慢,不要衝動!」鐵鷹喝了一聲,阻止自己的兒子閃燕繼續向前。
電鷹大大地倒退了一步,臉色一凜,雙手一分,擋住激怒中的女兒雷燕,大聲說:「好了,這只是誤會,各位請便,無論做什麼,都跟我們雙鷹雙燕無關。」
他們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當然知道什麼時候該沖、什麼時候該退,否則怎麼能保全羽翼直到今天。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少年藏僧輕輕歎息,在中年藏僧的肩頭拍了拍,「放我下來吧,我還有事要做。」
中年藏僧矮身屈膝,後面的一個年輕人走上來,低頭跪在一邊,將身體作為踏凳,讓少年藏僧踩著自己的後背下來。
羅晚笑四人一起後退,全神戒備,生怕對自己不利。
少年藏僧微笑著走到葉天面前,緩緩地抬起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中指,向著葉天臉上輕彈了三下,發出「噗、噗、噗」三聲。
一瞬間,葉天心裡像是打開了一扇明亮的窗子,窗外那個瑰麗世界是他從未見過的。連成片鋪滿天空的紅彤彤火燒雲、巍然屹立的莽莽群山、滔滔奔流的浩蕩江水以及深山中的溝壑、山谷中的怪石……一切竟然都是火紅色的,他彷彿看到了一個被鋪天蓋地的大火照亮的世界。人世間是不會有那麼浩大的火勢的,那只能是天火,來自天際的神火。
「澄心見性,冥冥如夢。經由我指,通達你心。看見了嗎?聽見了嗎?看清了嗎?聽懂了嗎?」少年藏僧的話,渾如晨鐘暮鼓,似隔著幾萬重山、幾千重水,也能清清楚楚地直傳進葉天耳中。
「那是什麼?那是哪裡?」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因為在直覺中,那火焰沖天的世界隔得他極近,似乎一步踏錯,就要墜入火海之內,灰飛煙滅。
「那是你的心。」少年藏僧輕輕回答。
「我能做什麼?」葉天定了定神,再次追問。
「跟著你的心,傾聽你的心聲,然後就能找到一切答案。」少年藏僧的左手拇指、食指捏住胸口的佛舍利,右手五指按在葉天右手掌心裡,「來吧,攤開手掌,讓佛陀的智慧打開你心頭盤踞的陰霾。」
葉天順次地伸直手掌,併攏五指,任由對方的五指按在自己掌心的月丘、金星丘、第一火星丘、太陽丘、第二火星丘上。他掌心的感情戲、智慧線、生命線、健康線都是深刻而修長的,是相術師們口中的「天字第一號運勢鼎盛手相」。
「聽,用你的心傾聽吧。」少年藏僧微笑著說。
之後,葉天感到一種奇特的震動從對方五指上傳來,進入掌心五大丘,迅速交織成一種極有節律的跳動,經由腕部、肘部、肩部,突然進入自己的腦中。那應該是一種脈搏的鼓動,頻率在每分鐘二十次左右,深沉有力,均勻有度。彼時,外界所有的聲音消失了,只有那脈搏在汩汩湧動著。
「火龍……在雪山鎮壓之下蟄伏……雪總有消融的時候,雪水通過大山的脈絡傳遞到火龍身上。水火交匯之時,火龍就將復活。它吸乾了地下水脈,與人類爭奪水源,然後一天天覺醒……它是戰神,它是蚩尤最珍藏的戰神,具有無與倫比的巨大破壞力。如果不是炎帝和黃帝及時在中原斬殺蚩尤,使他來不及發出召喚火龍的信號,那時的世界早就毀滅了……但是,毀滅日是一定會來到的……大旱到來時,就是火龍爆發的前兆,大旱使土地龜裂,太陽的光喚醒火龍,它將拱起腰,掀翻雪山,飛騰於天空,嘴裡噴出火焰……」脈搏跳動聲漸漸轉化為聲波,一字不漏地進入葉天耳朵裡。
對於葉天來說,「大旱」是個極其刺耳又非常熟悉的詞,因為蝴蝶山莊之外的旱情已經迫在眉睫。
對「九年一大旱、五年一小旱」的雲南來說,多數人對旱情初發時的情況認識不足,今年的旱災來得悄無聲息,當發現它的厲害時,已變成了一場嚴重的災害。隨著它的持續加重,帶來的直接或間接損失將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從去年九月開始,截至3月11日的統計數據顯示,旱情造成雲南農業直接經濟損失達172.7億元。這種「溫水煮青蛙」式的旱情,損失遠遠超過中國湖南的2008年雪災。
他感覺,聲音是來自那顆佛舍利的,少年藏僧只是充當了導體與翻譯的角色。
「大毀滅無法避免,無法避免……從前,就連炎黃二帝那樣擁有神力的人都無法消滅火龍,你們只能盡最大努力找到它,駕馭它,勸慰它,命令它,讓它再度睡去,直到下一輪迴的來臨。去吧,快去吧,大毀滅的腳步聲已經一步步接近了……我不能睡,我不能睡去,我必須要親眼看到火龍被馴服……」
到了此處,聲音漸漸低沉直至消失了。
第六章 蛇形山谷,海市蜃樓
葉天吃力地嚥了口唾沫,強迫自己從半幻覺中清醒過來。在他面前,少年藏僧臉上已經掛滿了黃豆粒大小的汗珠,單薄僧袍的上半身也被汗水全部浸透,正散發著絲絲縷縷的蒸汽。
「葉先生,你沒事吧?」方純詫異的目光迎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