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他很欣賞方純的犀利分析,但越是如此,他對方純的賞金獵人身份便越是懷疑。一個真正的賞金獵人是不會那麼賣力地分析局勢的,也不會做「殺人」之外的任何事,一門心思鑽研高效、快速的殺人技巧,以便完成僱主交付的任務。換句話說,賞金獵人只是「機器」,而不是勤於思考的大腦。
夜就要過去了,黎明晨曦已經在窗外躍躍欲試,但籠罩在蝴蝶山莊上空的陰霾、詭秘、恐慌、驚懼的氣氛卻越來越濃重。
「時不我待啊……」方純自言自語著,走到壁爐跟前來。
「鬼王是我的朋友,謝謝你提出這麼多疑點來。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相信他是不會對不起我的,朋友之間必須要相互信任。方小姐,人在江湖,臆測猜度是最不講義氣的行事方式,我很不喜歡。天亮之後,我會要雪蘭發動大理白族的江湖眼線,繼續搜索司馬、司空摘星的下落,絕不會放他們逃走。」深思熟慮後,段承德如此回答。
「是嗎?」方純笑起來。
這種情況下,她和葉天都算是「外人」,暫時無法取得段承德的絕對信任。相比之下,多年相交的鬼王,更容易被對方視為「自己人」。但是,很多看似牢不可破的聯盟都是從內部被奸細瓦解掉的,正如諺語所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
葉天抬頭看著那張地圖,漸漸勾勒出一條從大理往北、到達麗江後再往西越過金沙江、深入山谷內部的探險路線。
「黃金寶藏,真的比兩個孩子的命更值得重視嗎?」他一想到血咒對於小彩的威脅,心情立刻變得無比沉重。
「好吧。」方純甩甩手臂,彷彿已經把肩頭的壓力甩掉,重新變得開朗起來,「段莊主不在意,我們又豈會多管閒事?今天的江湖中人,個個都是潔身自好,絕不會多餘出手管別人的事。這樣最好了,少惹麻煩,會活得更久一些。」
她說的是實情,假如段承德與鬼王的友誼是「真金經得起火煉」,外人說什麼,都是毫無意義的。
「多謝方小姐的理解與忠告,天亮之後,我會再次清查莊內,抓住內奸,搜索血膽瑪瑙的下落——」
光噹一聲,樓上似乎有什麼重物直挺挺地倒下來,震得每個人都心頭一顫,打斷了段承德的話。
門口的保鏢也嚇了一跳,抬頭看了看屋頂,滿臉的莫名其妙。
「是書房,你們上去看看!」段承德不動聲色地吩咐。
等兩個保鏢飛速奔去三樓,他也站起來,走到長廊裡,從窗子裡向下面吩咐,「注意警戒,天亮前的兩個小時裡最容易出事。」
其實,在他這樣說之前,樓上已經出事了。因為兩分鐘後,一個保鏢就跌跌撞撞地跑下來報告:「莊主莊主,鬼王死了,就死在書房裡,死在夫人和小姐面前!」
三個人一起登樓,進入了一間古色古香的書房。那時,夫人香雪蘭正坐在紅木書桌後面,小彩把頭紮在她懷裡,渾身篩糠一樣哆嗦著。書桌前面的印度織花地毯上,鬼王蜷縮著身子俯臥,後背左側插著一把小刀。
另一名保鏢報告:「小刀有半尺長,刀尖直透心臟,一刀斃命。」
段承德繞過地毯,奔到桌後,用力抱起小彩。小彩抬頭看著這麼多人在場,終於扁了扁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雪蘭,到底發生了什麼?」段承德沉聲問。
香雪蘭扶著椅背站起來,把右手中的一把短槍平放在桌面上,努力地抑制住嘴唇的顫抖,慢慢地說:「我在這裡找照片,鬼王突然進來,要我到樓下去。他說你要我找族人幫忙,搜索司空摘星的下落。於是,我就拉開抽屜找電話簿,就在那時候,他說了很多奇怪的話,是一些對我不敬的話。我喝令他住嘴,可他不聽,我就拿起抽屜裡的槍對著他。他還是不停地有恃無恐地說下去,知道我不可能開槍。就在那時候,小彩闖了進來,從門後面的袋子裡抽出短刀,一下子刺在鬼王背上,他就向前撲倒了。」
方純冷笑:「我就猜到鬼王在即將大功告成時會原形畢露,他計劃好了一切,卻沒料到小女孩一刀就能致命。」
鬼王背上已經滲出大片血跡,幸好那一刀誤打誤撞,由背後刺中了他的心臟,否則香雪蘭和小彩都會有危險。
小刀和短槍的柄上都雙面鑲嵌著赤紅色的大塊瑪瑙石,可見都是段承德常用的東西,小彩的「殺人」之舉突發性極強,毫無預謀。
小彩哭夠了,在段承德懷中抬起頭來,指著鬼王:「他對新媽媽很凶,他還說要殺了爸爸,殺我們全家。我要給哥哥報仇,就狠狠地刺了他一刀。爸爸,他是壞人,死了也是活該的,對不對?」
眼淚在她臉上衝出很多縱橫交錯的痕跡,一邊哭訴,一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這一夜,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熬夜,也是她第一次持刀殺人,堪稱是從青澀單純的兒童時代走向明事理、辯是非、分對錯的成人年代的第一步。江湖人的後代,永遠都不能遠離殺戮和陰謀,似乎一出生就注定了這樣的命運。
葉天再次看到了小彩眉心的感歎號,「血咒」這兩個字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無法釋懷。
段承德無言以對,因為鬼王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
「對,壞人就應該死,小彩做得很對。不過,你聽到他說什麼了嗎?他為什麼要殺你的全家?你還看到了什麼?」方純湊過去,握著小彩的手,一連問了幾個問題。
小彩想了想,又打了個哈欠,輕輕搖頭:「我不記得了,我好睏,我要睡了。」
然後,她就趴在段承德肩上,睏倦地閉上了眼睛。
「我猜,夫人一定錄了音,是嗎?」方純問。
書桌側面的文件筐頂上的確放著一個索尼牌的錄音筆,只要輕觸按鍵,就能開始現場錄音。
香雪蘭點點頭,為難地回答:「我是錄了音,但鬼王說得非常下流難聽,恐怕……恐怕不方便放給大家聽。」
「可是夫人,要想分清是非曲直,我們一定要聽到當時的真實對話。放心,在場的人不會有半句外洩,以至於影響到夫人的聲譽。」方純沒有放鬆,步步緊逼。
香雪蘭無助地望向段承德,後者不悅地低喝:「方小姐,這是我家,這是我的家事,請不要多問了。夫人,帶小彩去睡,關好門,再不要出亂子了。至於其它事,天亮再說。」
方純的追問的確不太禮貌,而且她又不是刑事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任誰也都要懊惱。
香雪蘭拿起錄音筆,從段承德肩上接過小彩,向另一邊的臥室走去。
很明顯,在這層樓上還有一個身份不明的美國人,在山莊動亂四起時也沒露面,堪稱神秘之極。
葉天與方純退出書房,站在樓梯的拐角處。
這是三樓上能夠最先接受晨曦撫慰的地方,從落地窗裡向東望,東方夜幕退去,天空慢慢浮現出了魚肚白。
「既要解血咒,又要惦記黃金堡壘,段莊主可真夠忙的。」方純把手攏在袖子裡,冷笑著自語,「我們想幫他,他卻推三阻四的,難道非得等到全盤崩潰才接受外援?」
葉天看得出,方純心底也非常急躁,似乎困擾段承德的那些謎團也正困擾著她。看過那封血書後,他的心裡裝進了一個已經落入俗套的尋寶故事——某個人落入藏寶庫,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金山銀海,但是卻找不到退回來的路。當糧食和飲水耗盡的時候,他就會死在金銀堆上,為寶藏再添一個殉葬者。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但卻在江湖歷史上一次又一次重演著。
唯一不同的是,那個人手裡有一捆別人的信,他可以蘸著別人或者自己的血,向外發求救信,也能將自己的經歷記錄下來,以告誡後人。如果所有的信札都在,想必其中就記錄著那人是怎樣進入黃金堡壘的。
「在想那封信?我猜鬼王是在故佈疑陣,用一封信做釣餌,誘我們上鉤。否則,他怎麼恰好抽中這一封,讓我們一下子就相信了黃金堡壘的真實存在?反過來想,假如信中留下了通向黃金堡壘的密道,也早被淘金幫用過了,已經失去了應有的價值。現在,不如放下一切,去審我的犯人吧!」方純一笑下樓,示意葉天跟上。
巴蘭圖被反綁在二樓會議室旁邊的空房間裡,早已鼻青臉腫,身上也血跡斑斑的,顯然遭到過酷刑拷打。
「為什麼到蝴蝶山莊來?你在東北與北朝鮮交界處逗留了近十個月,沒有東去或是北去,卻轉頭向南,一直跑到雲南來,是什麼意思?難道蝴蝶山莊裡有什麼東西一直吸引著你?」方純拖了把椅子在巴蘭圖面前坐下,翹著腿,冷靜地盯著他的臉。
巴蘭圖凶悍地哼了一聲,別過臉去,悶葫蘆一樣閉口不答。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是別人雇你來這裡打探黃金堡壘的消息。你這次任務的上家,是一個日本人,名為大竹直二,是東京山口組的一級頭目。我很奇怪,你正處在被賞金獵人追殺的時候,怎麼還有閒心做這些事?難道真的是圖財不要命?」方純取出槍,擰上消聲器,舉起來,頂在巴蘭圖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