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葉天的思想剛剛梳理清楚,方純已經向段承德說出了全部疑點,幾乎與他所想的一模一樣。這種高度的默契,讓葉天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欣慰。之前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這一點,方純幾乎是他肚子裡的應聲蟲,他想到哪裡,她就說到哪裡。
  「我會加強防衛工作,確保雷燕的安全。」段承德苦笑著回應。
  一夜間連番劇變,他已經覺得應接不暇了。
  「夫人呢?為什麼不見她出來吃早餐?」方純又問。
  香雪蘭和小彩的確一直沒露面,也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她們還要多睡一會兒,小彩受了驚嚇,身邊離不開人。那孩子膽子非常小,以前每次恐懼過度,都會驚厥過去,非常急人。幸好,雪蘭懂得白族人的『六把刀鎮魂術』,能快速喚醒她。很難想像,我身邊沒有雪蘭的話,生活將會弄得多麼糟糕!」段承德先吃飽了,放下筷子,摘下餐巾擦嘴。
  實際上,在葉天看來,雪蘭並不能照顧好小彩,小女孩並不喜歡聽她的命令,而且時不時會向她大吼大叫。也就是說,雪蘭與小彩的關係比較差。奇怪的是,段承德並沒有在小彩身邊安排保姆之類的人侍候,只交代給雪蘭一人照顧。
  「六刀鎮魂術」是白族神秘異術的一種,與漢族的「招魂術」類似,都是安撫病人神智、喚醒病人潛能的一種巫術。
  白族是一個歷史悠久、文化發達的民族,其先民很早就生息在洱海區域。從考古發掘的蒼洱遺址、海門口遺址,都表明最晚在新石器時代洱海地區已經有居民生息繁衍。公元八世紀到十三世紀,以彝、白先民為主體的奴隸政權南詔國和以白族段氏為主體的封建領主制政權大理國就是白族人最輝煌的時刻。
  按理說,雪蘭為小彩做了很多事,她們的關係應該不會如此緊張才對。
  「段莊主,有件事一直想問,又怕唐突,你說,我該怎麼辦?」方純不依不饒地問。
  段承德立刻滿口答應:「但說無妨,我的神經現在可以承受任何事。」
  身為漢族人,能夠以一己之力在大理創建蝴蝶山莊,段承德所經受的磨礪自不會少,是不會輕易倒下的。
  方純一笑,語調清晰地問:「血咒狂猛,防不勝防,但我想知道,你和家人是如何被別人下了血咒的?」
  葉天正在低頭吃麵,聽到方純的話,嘴邊不自覺地浮出了笑意。方純又一次充當了他的「喉舌」,問了一個他急於知道的問題。
  按照蠱術與降頭術的典籍記載,要想向某個人下血咒,必須要取得這個人的毛髮、內衣、體液,而且要跟這個人有過非常親密的身體接觸才可以。雲南歷史上最著名的幾起「血咒」事件,都是女子被拋棄後向負心漢展開報復才導致的。自然而然的,葉天和方純都由「血咒」聯想到了「情變」上。
  段承德起身,點上一根雪茄,躊躇了一陣才開口:「好吧,為了救小彩,我願意回答你們提出的任何問題。但是,無論如何,請替我保守秘密。」
  方純意味深長地回答:「那是當然,不過,我們只為誠實君子保密,絕不願浪費時間,聽一些雲山霧罩的假話。」
  段承德沒有理會方純的潛台詞,皺著眉頭開始了自己的敘述——
  五年前的春天,段承德還沒有現在的江湖名望和地位,二月初,他獨自一個人趕赴崇聖寺三塔去燒香禮佛。在那裡,他偶遇了一個神秘女子孔雀,兩個人一見鍾情,立刻陷入了熱情似火的感情糾纏中。段承德是有家室的人,妻子溫柔嫻淑,兩個孩子漂亮可愛,但他面對孔雀時,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如同十七八歲的少年那樣,瘋狂地愛上對方,山盟海誓,不能自拔。本來,段承德已經不顧一切地做了決定,要把孔雀帶回山莊去,作為自己的情人,就像很多成功人士那樣,有正房女人,也有偏房妾室。
  當他將這決定告訴孔雀時,對方卻說出了一個讓他駭然震驚的事實——「我來自蠱苗部落,不能與漢族人通婚,即使是作為小老婆也不行。因為我曾在蠱神面前發過誓,自己的心血、生命是屬於它的,永遠都是蠱神的女人,絕不會與別人締結婚約。」
  段承德被驚呆了,因為雲、貴、川、藏、閩、粵六地的人談蠱色變,視之為洪水猛獸,而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中與其有染,無數次做過身體上的最親密接觸。他的江湖閱歷極其豐富,一旦幡然醒悟,便隱約意識到自己的狂浪縱慾與「蠱術」有關。在他的軟磨硬泡追問下,孔雀承認,在他身上下了「雙頭深情蠱」,才會牢牢地吸引住他。兩個人立刻撕破了臉皮,段承德連夜離開崇聖寺,回到蝴蝶山莊。
  從那時起,段承德身邊的人便被籠罩在血咒的陰霾之下,他屢屢收到孔雀的警告信,一定要讓他不得安寧,身邊的每一個親人都要被蠱神吸血食髓,在每年的三月十五日前後,慘烈萬狀而亡。
  第一個死掉的是他的夫人鄧雨晴,第二個、第三個死掉的分別是他的一隻愛犬和一匹大宛國汗血寶馬。昨晚死去的兒子小文,則是第四個,而女兒小彩,則可能是第五個。
  段承德講述往事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出太激動的樣子,彷彿對親人的死看得極淡。
  葉天知道,這是他不得不向命運屈服的一種表現,既然無力對抗,不如坦然赴死,用靜寂的、悲哀的沉默不語,來表達心底無言的憤怒。誠然,那個「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也許比他描述的要精彩,但那些不是最重要的,當今的重中之重,是小彩即將成為下一個犧牲品。他們能做的,就是在血咒迸發之前,挽救一切。
  「謝謝段莊主能夠敞開心胸,坦言相告,我會盡最大努力,挽留小彩的性命。」方純的臉色亦是平靜如常,並沒有因為聽到血咒的起源而感到吃驚。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人是不能夠抗拒命運的,如果上天決定要用所有家人的命來救贖我的放浪形骸之罪,那我只能認命,等待來生做牛做馬,償還這些情債。葉先生,空聞大師是我的良師諍友,我打電話向他求援時,他說自己已經避世隱居,不問紅塵中事,特意推薦你過來。我段承德自認鐵骨錚錚、磊落光明,如果你不願承擔這個危險的任務,我也絕不強求。也許你們心裡一直疑惑,我為什麼不能親自去蠱苗部落,請求孔雀收回血咒?請看這裡——」段承德解開衣扣,掀起毛衣,露出了從胸膛至肚臍的皮膚,上面竟然寫著四句非詩非偈的話,共十六字,寫的是「一過金沙,萬難回頭。孔雀膽毒,回頭即死」。
  「孔雀說過,只要我渡過金沙江去求她,這一輩子就不必想離開蠱術的掌控了。她不要我死,只要我做她的奴隸,永遠效忠於她一個人。苗疆蠱術中,能讓人生不如死、不死不生的方法至少超過一百種。但是,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只有我好好活著,才能保護家人。在崇聖寺,我已經失足走錯,現在再也不敢一意孤行了,因為小彩還要我來照顧!」漸漸的,這個威震八方的豪俠眼中蓄滿了渾濁的淚水。那些淚,既是悔恨之淚,也是為了小彩的悲哀未來。
第十章 青龍安插在蝴蝶山莊的內奸
  「爸爸——」小彩出現在門口,只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睡袍和同色的棉拖鞋,長髮仍舊披散著,像一個剛剛睡醒的粉色天使。
  香雪蘭就站在小彩後面,滿臉憂容,雙眼無神。
  段承德張開手臂,小彩就拖拖沓沓地飛奔過來,一頭撲進他的懷裡,父女倆嘻嘻哈哈地膩成一團。
  方純別過臉去望著窗外,眼底似乎也閃動著潸然淚光。
  任何人看到這對感情融洽的父女面臨生離死別,心裡都會難過萬分。也許這一幕,是下蠱者孔雀最想看到的吧。
  「如果我的思路正確,雷燕的處境就會相當危險,因為她知道太多秘密,也看過所有的信札。你說呢?」方純端起面前的普洱茶,無聲地呷了一口。
  葉天點點頭,淘金幫得到信札後,一定會詳細閱覽甚至留下複印件,那才是事情的關鍵。如果雷燕開口,蝴蝶山莊的咄咄怪事就會弄個水落石出。
  「小彩,我們吃飯,不要耽誤爸爸做正事。」香雪蘭輕輕地在段承德旁邊落座。
  小彩答應了一聲,但雙手勾住段承德的脖子,並不立刻鬆手。她眉心的血痣、血痕依舊怵目驚心,只看了一眼,葉天就轉過頭去,自己的情緒再度陷入低沉之中。
  葉天、方純離開三樓,毫不停留,直奔一樓的診療室。
  在樓梯上,方純輕咬著嘴唇,不時地發出冷笑:「現在,我大概知道誰是內奸了,只需要最後的驗證步驟。雷燕,就是驗證這一切的關鍵點。」
  葉天沒有多問,他知道,該說的,方純總會告訴他;不該說的,問也得不到答案。
  樓梯口的位置,保鏢正在緊張地巡視,雖然有十幾個人站在那裡,卻鴉雀無聲,各人臉上的表情嚴肅得像墓穴門口的翁仲一般。段承德麾下的保鏢不少,但管用的卻不多,昨夜任由司空摘星、北狼司馬來去,防不住,也攔不住。
  「要不要去看看雷燕?」方純問。
  那時,她正跳下台階,雙臂上展,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樓外花叢之上,各色蝴蝶起舞,其中有兩隻白蝶翩翩飛來,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肩上,輕巧的翅膀微微扇動著。
  「多美的蝴蝶啊!」方純微歎著。
  有蝴蝶映襯,她又一次令葉天記起了白曉蝶。在他腦海中,方純與白曉蝶正在一點點相互融合,合併為一個人。但是,她真的可能是昔日的白曉蝶嗎?
  葉天又一次走神了,白曉蝶的影子在他腦海中鐫刻了十餘年,是任何時光的磨礪都無法去除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感情一直困擾著他,無法解脫,也無法解釋。
  「在想什麼?」方純的手伸過來,掌心裡竟然也停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鳳蝶,當她咯咯一笑時,鳳蝶就受到驚嚇,振動翅膀倏地飛起,重新回到花叢那邊去了。
  「當心。」葉天只說了兩個字。
《蚩尤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