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我……」葉天聚集全身氣力,猛地睜開眼,並擰腰發力,半坐起來,然後開口大叫,「小彩,你在哪裡?不要怕……」
  嗖地一聲,有人飛掠過來,將一柄明晃晃的銀鉤送入葉天嘴裡,一沉一提,伴著一聲低叫:「好,攻入肺部的蠱蟲解決了!」
  葉天等銀鉤撤出,喉結一動,便察覺滿嘴都是澀澀的血腥氣。
  「莫邪,盤踞在他心臟上的那條蟲,普通方式已經無法驅逐,只能用血脈代換法引它出來。我擔心的是,葉天的身體異變後,血液也會產生質變,流入你的體內,總是不妥。」提著銀鉤的女人站在葉天的另一側,那只尾端分為三叉倒須鉤的半寸長銀鉤上,掛著一條僅有一厘米長的豆沙色小蟲,兀自搖頭擺尾,掙扎不休。小蟲身上懸著一滴紫黑色的血珠,不知是屬於葉天還是它的。
  那女人披著一件雪白色的斗篷,夜風吹拂,斗篷半卷,瘦削身材半藏半露。她的五官線條尤其柔美而纖細,特別是那雙秋水般盈盈潤潤的眼睛,似會傳情說話一般,比雙十年華的小女孩更容易勾起男人的相思。
  「師父,為了他,我願意冒這個險。不要說是有什麼『不妥』了,我早說過,就算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命,我也心甘情願。」半跪在葉天身側的莫邪喘息著說。
  她那張美麗而年輕的臉與葉天的臉靠得極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葉天,既不避諱,也不怕羞。她說這些感情熾熱的話的時候,嘴裡呵出的熱氣直撲在葉天額上,苗女之熱情,一至於斯。
第八章 以命換命
  葉天與莫邪之間本是敵人,因為他是段承德的朋友,而段承德則飽受孔雀發出的「血咒」之苦。如果不是為了對付血咒,葉天甚至不會到大理去,更不會輾轉趕來瀘沽湖畔。陰差陽錯,莫邪卻愛上了他,而且一往情深,九死無悔。
  「莫邪,你不要只憑一時衝動行事,所有的漢人……漢人都是靠不住的,前車之鑒,你還沒看明白嗎?」那女人凝視著銀鉤尖上掙扎的小蟲,心事重重、無限感慨地低語,「多年以前,我曾是最有前途的苗疆大煉蠱師孔雀,但現在的我已經被段承德傷透了心,一生都已經被這件事徹底改變。所以,我多麼想讓你明白,漢人是不值得相信的,他們與苗人有著本質的不同。」
  葉天也黯然苦笑:「莫邪小姐,千萬別為我做傻事,那麼重的人情,我是還不起的。」他從來都是秉承「人予我一尺、我還人一丈」的處世格言,一旦別人為他做過什麼,他將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假若莫邪以命抵命救他,他就算粉身碎骨也難回報對方。
  「是嗎?但我真的已經決定了。」莫邪微笑著,左掌持續發力,令葉天全身的血脈都在震顫著。
  風中傳來淡淡的草香,沒有人再關注時間的流逝,而是共同面對著這道難解的連環謎題。
  葉天感到自己的左胸正在隱隱作痛,可惜此地沒有日本人的掃瞄儀器,無法觀察他身體內部的狀況。
  啪地一聲,孔雀撳亮了一支筆形的強光手電筒,用左手指尖翻開葉天的眼皮,仔細地向眼底照著。白光刺眼,葉天的眼角立刻湧出鹹澀的淚水,胸口疼痛也驟然加劇。
  孔雀輕聲歎息:「莫邪,我覺得你最好能停止救援工作,因為他心臟旁邊潛伏的那條蠱蟲是——」
  莫邪笑起來,笑聲中飽含著成年人一樣的滄桑愁鬱:「我知道,那是牛頭馬面降,苗疆最醜陋、最陰毒的降頭術。要破解它,就必須找到替代的寄生體,而且所選的寄生體必須是具有相當功力的煉蠱師。苗疆之大,想找出一名捨己救人的煉蠱師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煉蠱師一入師門,學習的第一課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師父,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有多傻,但我還是選了,毫無怨言。」
  孔雀忽然怔住,電筒光柱落在葉天左胸上,指尖彈出一柄銀背小刀,哧哧兩聲,在光柱落點的衣服上劃出一道十字缺口。那兩刀的力度用得異常巧妙,只破衣,不傷身。然後,她用刀尖挑開衣服,令葉天的胸膛赤裸著。
  燈光下,葉天的左乳右下方一寸處,有一枚紅點正在突突跳動,如同熱鍋上的一粒紅豆。
  「師父,幫我。」莫邪說。
  孔雀倒吸了一口涼氣,冷冷地反問:「幫你?莫邪,你一定知道牛頭馬面降一旦發作,將是什麼結局?幫你即是害你,我是你師父,怎麼能做那種事?」
  光柱陰影中,莫邪的臉色變得無限蒼白,如一張被水濡濕的純淨白紙。
  「我知道。」葉天苦笑著接過話題。
  孔雀搖搖頭,感慨萬千地低語:「不,你不知道,只有真正被這種下三濫的降頭術傷害過的人,才會明白,牛頭馬面降最可怕的地方,不是讓人死,而是讓人生不如死。你們還年輕,體會不到男女之間最複雜的情感。莫邪,這次你真的錯了,如果還能自控,就聽我的話,趕緊罷手吧!」
  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這一刻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極度悲哀,令她的五官微微扭曲,就像一朵被流逝的時光摧折了的凌霄花,帶著讓人惋惜、唏噓、感傷的殘缺之美。
  葉天瞥見她那張臉的時候,忍不住想:「段承德不該因她犯錯,但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面對她時,最應該做的,也許就是寧可犯錯,不可錯過。」
  「我美嗎?」孔雀問。
  葉天下意識地點頭,因為這個問題無需考慮,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她呢?」孔雀又問。電筒一轉,光柱落在莫邪的印堂正中。
  莫邪當然很美,眉目之間,帶著一種野性、冷傲、不羈的氣勢,像一株由苗疆廣袤的黑山白水培育出來的野百合。
  「她很美。」葉天已經意識到孔雀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果然,孔雀接下來關掉電筒,用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淒涼語調說:「一旦牛頭馬面降在她體內爆發,她的樣子就會發生徹底改變,由美的極端跌向醜的極端。這種降頭術為什麼要用『牛頭馬面』命名?是因為彼時的她,將變得比黃泉路上拘魂索命的兩大陰差牛頭、馬面更可怖。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變化,即使是心理能力超強的男人,都會看一眼吐一次,直到連膽汁都吐淨。唉……」
  她不想再說下去,用一聲長歎結尾。
  葉天明白「牛頭馬面降」的威力,也知道,如果解除不掉這種降頭術,他自己就將變得醜陋到極點,並且永遠無法逆向恢復。
  夜色中,一隻棲鴉驟然飛起,呱呱怪叫著,俯衝向另一處更茂密的草地。
  葉天咬了咬牙:「莫邪,假如蠱蟲進入你體內,發作後的結果也……一定不會例外……」太深的苦澀膠著住了他的唇舌,說到最後幾個字,喉頭竟變得哽咽起來。
  一個男人對自己容貌變化還能忍受,但像莫邪那樣的美女,哪怕臉上出現一點小小的瑕疵都會懊恨不已,更何況是變為牛頭馬面一樣的人間怪物?
  「比死更可怕的結局……那一定是比死更可怕的結局!」葉天喃喃地說了同樣的兩句話。前一句,指的是莫邪自己無法承受牛頭馬面降帶來的畸變;後一句,則是葉天無法面對莫邪的畸變過程。
  「沒錯,那的確是比死更可怕的結局,尤其是對於一個愛美的女孩子來說。」孔雀澀聲笑起來。
  黑暗中,她的眼神灼灼閃動著,盯住葉天的臉。
  莫邪幽幽地插嘴進來:「牛頭馬面降之變,比死更可怕,但有些感情,卻比生命都重要。師父,潛入大理之後,我一直有句話想問您——『您後悔過嗎』?」
  「後悔什麼?」孔雀明知故問,藉著夜色掩飾自己的不安。
  「段承德欺騙了您的感情,明明有妻子、兒女,他也明知不能捨棄家庭,卻對您虛情假意,終於導致了您失去問鼎『蠱術之王』的機會。您不止一次對我說過,要把這種傷害十倍返還於蝴蝶山莊。對於這一切,您後悔過嗎?如果時光倒流,回到您結識段承德之前,您會做什麼樣的選擇?」莫邪的語調過於平靜,令葉天心裡也惴惴不安起來。
  他的左胸脹痛難忍,那恐怖的小蟲既像一塊火炭在灼燒,又像一柄小刀在剜割,或者更像是一台專門攻擊神經的電鑽,間歇性地、不屈不撓地在他體內鑽探著。於是,他的脈搏忽快忽慢,忽強忽弱,連喘息也變得急促且困難。如果是在香港或其它有足夠醫療條件的大城市裡,他會立刻選擇入院開刀,把那小蟲取出來,以絕後患。可是,此刻是在瀘沽湖北的荒山野嶺之中,即便是最近的大醫院也有三百公里之遙。
  「我後悔嗎?我應該後悔嗎?」孔雀仰起臉,輪廓美好的下巴斜指向遠方的群山。忽然間,有兩行淚從她的眼角跌落,晶瑩如同草葉深處的夜露。
  「如果後悔,我何不直接奔襲蝴蝶山莊,撒下『滅門絕戶蠱』,將段氏一族全部絞殺,一個不留?」她轉過頭,望著草叢中蜷縮著的小女孩段小彩。
  小彩的手腕、腳腕被分別綁住,嘴原先是被膠帶紙封住的,此時半邊脫落,她剛剛才能哭出聲來。她一定很害怕,全身緊縮著,彷彿要將小小的身體縮到地底去,直到別人看不見為止。
  「如果我不後悔,又為什麼連續布下『血咒』,讓他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也許我只是想用這種步步緊逼的手法,要他回心轉意。可是,越逼得緊,他就越拼盡全力保護家人,越把我當成敵人……」孔雀冷笑著甩頭,順帶將余淚甩干。
  「不要傷害她,上一代的恩怨,不要讓無辜的小孩子去承擔。」葉天淡淡地說。他曾答應段承德,要保護小彩,只要自己一天不死,這承納就一天有效。
  孔雀搖搖頭,從齒縫裡慢慢地迸出一句話:「只要能給段承德帶來幸福感的人,都是我的敵人。她是小孩子,但她卻分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感情。你說,她是不是該死?」
《蚩尤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