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節
葉天沒有絲毫停頓,便穿過一件件銹跡斑斑、裹著泥土的青銅器,躡足靠近主席台。
「你一直都沒告訴我,通向你那裡的路怎麼走?什麼是石化山谷?什麼是水底迴廊?什麼是第一壓力室?你不說,我怎麼能救你出來?現在,大日本帝國的命運之車再次行駛到進退兩難的十字路口,無論是皇室高層還是國民群眾,都在翹首企盼。作為天皇麾下的國之重臣、國之砥柱,你有責任、有義務站出來,挽救扶桑之國的未來……」阮琴在用日語說話,並且使用的是措辭和語氣都很守舊、嚴謹的近代日語,而非現代日語。
在她面前,所有的液晶屏幕上顯示的全都是深綠色的聲波圖示。不過此時圖示是一條平滑直線,表示並未有回應聲音出現。
阮琴裹緊了氈毯,低頭檢查每一個屏幕前的麥克風,不時地手按胸口,低聲咳嗽。
葉天屏住呼吸,躲進暗影裡,雙眼緊盯著阮琴的背影。他隱約感覺到,阮琴的表現很不正常,彷彿一個重病纏身的人,正在進行著孤注一擲的拚死一搏。
嗡地一聲,某只麥克風出現了嘯叫,與它相鄰的屏幕上,直線一顫,有個蒼老遲緩的聲音響起來:「我……說過,我們沒辦法……使用超級武器……除非……是要毀滅……地球,毀滅……整個地球。這是……不能想像的……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毀了……它,人類滅亡,對我們有……什麼用?我們也被……滅亡了……」
阮琴俯身,對準屏幕,語氣加重加速:「前輩,超級武器的作用是威懾而不是真的引爆,有它在,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全球地位將擢升到至高無上的境地。中國兵法說,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戰鬥的最高境界。擁有超級武器,就等於不戰而勝。如此一來,非但是我們日本,連全球各國都要感謝前輩,為全球和平做了最大的貢獻。前輩,請告訴我,究竟怎麼做,才能迎接您凱旋歸來?七十年過去,您閉關自守、修煉不已,終於該迎來日出東方、光照四海之時了。」
那聲音回應:「七十年……果真已經……過去七十年了嗎?真是……不敢相信,原以為我大日本帝國的強大軍隊……戰無不勝,當者披靡……很快就能征服中國這只東亞睡獅……打通亞歐大陸連接線……如果真的是過了七十年……我那些戰友們……遠在東京的朋友們……我的父親、母親、兒子和女兒們……都怎樣了……」
阮琴立即回答:「我這裡有他們的照片和影像資料,只要您出關,就能看到。當然,我會第一時間送您回東京去見他們。前輩,他們無比想念您,我想您也是一樣的。到那時,親人團聚的場面一定感人之至。」
這次,那聲音沒有立刻回應,音頻圖示又變為一條直線。
阮琴狠狠地跺了跺腳,在台上來回踱了兩步,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呵呵」聲,顯然憤怒之極。
突然間,葉天嗅到了一股強烈之極的毒腥氣,彷彿有一條暴怒的烈性毒蛇正在潛近。他遊目四顧,卻又毫無發現。
「該死!該死!該死——」阮琴用英文低聲咒罵著,舉起雙手,使勁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她身上裹著的氈毯向下滑落,左肩裸露出來。
葉天遠遠望去,阮琴肩頭紋著一條淡綠色的長蛇。蛇體極長,如一條柔軟的麵條般一疊一疊地盤曲著,蛇頭向著她的頸椎吐出血紅色的蛇信。該紋身的筆法妙到毫巔,長蛇的動作形態栩栩如生。
「大和之花,我是大和之花,我無所不能,一定能完成世界上最艱難的任務,與這個七十年前的老傢伙好好溝通!冷靜,冷靜,冷靜,我一定要完成任務……」阮琴停止了撕扯頭髮的動作,雙臂停在半空,上身稍稍後仰,像一隻僵直的木偶一般。
葉天氣沉丹田,控制住腦子裡所有的猜測,靜觀其變,等待著阮琴的下一步行動。
「前輩,前輩,還記得中日開戰那一年的春天,日本東京日暮裡車站對面的白菊町咖啡館嗎?那個春天多雨,咖啡館的客人極少,有個多情的少婦總在門口撐著油紙傘等待著。她最喜歡在芭蕉葉上抄錄中國人的唐詩,抄了一遍又一遍。您還記得她的名字嗎?前輩,七十年了,她仍然等在那裡,等著一個大英雄凱旋歸來。」阮琴忽然換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嬌媚、柔美、低緩、羞澀,使用的則是明顯的東京鄉下土語。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首詩,是由一位大英雄親自手書贈她,又一筆一筆教她寫中國漢字。那個春天,白菊町的雨見證了那段愛情故事,大英雄離開時,也帶走了她的心。七十年,兩萬多個日日夜夜,白菊不知人心愁,年年開放如暮雪……將軍,將軍,將軍,您聽到她的心聲了嗎?」阮琴用幽怨到極致、悲傷到啼血的聲音,一字一顫地訴說著。
她絕對具有一個好演員的潛質,聽著聽著,葉天的心也變得恍恍惚惚起來,不知斯世何世,斯年何年?
「她……她是……誰?」那聲音又響了。
「小菊優奈子,小菊優奈子,小菊優奈子。」阮琴飽含深情地將那個日本女子的名字連說了三遍。
那聲音發出一個愕然、驚駭的「啊」字,接下來是更長久的沉默。
葉天變動了一下位置,向右移動了五步,好讓自己能從側面觀察阮琴的臉。他希望方純等人能夠控制外面的局勢,不讓人衝進來打擾,給阮琴充足的表演時間。
「前輩,我在這裡,小菊優奈子在這裡,難道您忘記了昔日的許諾嗎?您向我保證過,戰爭一結束,就回東京去,陪我一起經營那家小咖啡館,做一對悠閒平凡的普通人。現在,戰爭真的結束了,我在等您回來,日日夜夜,年年歲歲……」阮琴一邊側耳諦聽,一邊喋喋不休地敘述著。
突然間,那聲音急促地大叫:「可是,七十年過去了,那是生命無法跨越的生死界限。優奈子,優奈子,你是怎樣活下來的?那時你只有二十二歲,現在……現在已經超過九十歲,你的聲音怎麼還是像當年一樣?」
阮琴雙臂一震,氈毯滑落到腰間,露出白花花的上半身裸體。同時,她雙拳狠狠地擂在自己胸口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當她再度開口時,聲音變得嫵媚妖冶到極點:「將軍,你不是說過嗎?只要有真愛,是可以跨越時間和地域的隔閡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經年不老,您自己走出來,看一眼,不就明白了嗎?」
她用右掌撫摸著自己的下巴、胸口、乳房,喉嚨裡不斷地發出嚶嚶嬌啼,如同一隻春夜屋簷上發情的小貓。
葉天的臉突然紅了,喉頭發乾,渾身發熱。他意識到阮琴正在用「移魂術」之類的邪派功夫向那聲音展開催情攻勢,連自己都無法抗拒,只怕那聲音很快就要投降。
果然,那聲音充滿焦渴地回應:「優奈子,不要急,我很快就會出來……不過,這裡的情況很複雜,從內部無法打開門戶開關,必須借助於外力,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你一定要等著我……」
阮琴彎下腰,重重地趴在電腦台上,疲憊地喘息著。「移魂術」與「天魔解體大法」之類的武功極其近似,必須要自損心脈精血,令自己的功力瞬間高度提升,才能控制交談對象。
「優奈子、優奈子、優奈子……」那聲音急了,一連聲地叫著。
嗖地一聲,一個倒提著長槍的年輕人從禮堂側面的高窗躍進來,腳尖在水泥檯子上一點,沒有絲毫停頓,便躍上了前面的主席台。
他是跟隨方純趕來的六個人之一,僅有二十歲出頭,嘴唇上的青色汗毛還沒褪去,正是血氣方剛、精力過盛的年紀。
「你是誰呀?」阮琴嬌喘吁吁地抬頭,手肘仍然支在電腦台上。
「我是……我是……不要管我是誰?離開那裡,慢慢地離開那裡!」年輕人雙手平端長槍,對準阮琴的胸口。正因如此,那具白花花的酮體引誘得他越發血脈賁張,胸膛大幅度地一起一伏,槍口也變得搖擺不定。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怎麼離開?不如……不如你過來扶我好不好?」阮琴嬌笑著,腰肢扭了扭,氈毯又下墜了一截,幾乎露出了小腹。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大步上前,抬起右臂,抓住了阮琴的左肩。
「優奈子……優奈子……」那聲音又叫起來。
阮琴身體一晃,向年輕人懷中跌過去,雙臂一滑,摟住了年輕人的兩肋。年輕人激動而惶惑地大叫一聲,丟棄長槍,雙臂摟向阮琴後背。驀地,阮琴一聲長笑,腳下滑步,繞著年輕人飛旋了一圈,然後放開雙臂,後退三步。
「你好……好……」年輕人踉蹌了一下,雙手無力地摀住喉嚨,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一向都喜歡犧牲自我,超度別人。去吧,去吧……」阮琴淺笑著,重新裹好氈毯。
葉天眼睜睜地看著年輕人倒下,卻無法跳出去救援,因為這是揭示阮琴秘密的關鍵時刻,除了忍耐,他什麼都不能做。
「現在,將軍閣下,該告訴我進入黃金堡壘的路線了吧?」阮琴的聲音恢復了正常。
那聲音回答:「好吧,但你要保證小菊優奈子的安全,等我離開黃金堡壘時,必須第一眼就看到她。」
阮琴款款地擺動著腰肢,一口答應:「當然,當然,這是我的份內之事,將軍閣下請放心。」
那聲音說:「要進入黃金堡壘,必須——」
阮琴突然將麥克風的音量調低,葉天什麼都聽不到了,急得火冒三丈。又過了幾分鐘,阮琴一把關掉了電腦,仰天大笑不止,應該是已經獲得了絕密資料。
「我是最後的贏家,這一場賭局,我贏定了。」她轉過身,跳下主席台,大踏步走向門口。
葉天隱忍不動,直到阮琴消失,才慢慢接近主席台,看著上面已經黑屏的顯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