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節
葉天想問「大竹先生在哪裡」,但又生生忍住,低聲說:「多謝。」
想說的,到了時候對方自然會說;不想說的,問也問不出答案。
就這樣,在薩琳娜的忙碌下,菜和湯一道道端上桌,又一道道被葉天消滅掉。表面上,他在安心進餐,但聽覺神經卻一直高度警惕,將周圍的所有聲音全都收容進來。他必須要弄明白,大竹直二到底在三星堆遺址下面搞什麼鬼。
晚餐結束後,凱文又開始倒酒,不過這次是三杯,也就是說,有第三個人要出現了。
果然,幾分鐘後,一個披著暗色絲質披風、頭頂紮著幾十根髮辮的老女人走進來,雙手捧著一隻深藍色的水晶球,逕直坐到了葉天的旁邊。她臉上的皮膚已經出現了太多皺紋,某些部位的老皮堆疊,像年歲久遠的紗帳。但是,她的眼神依舊犀利,閃爍著暗夜鬼火般深碧色的光澤。
葉天任她盯視,精神內斂,不迎不拒。
「遠道而來的朋友,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麼快?是在擔心我的魔法水晶球將給你帶來厄運嗎?抑或是擔心,我能看穿你的內心世界?不不,年輕人,不要擔心,我只是來看看你,感知一下你的靈性。要知道,吉普賽人最不喜歡口是心非的傢伙。」老女人咧嘴笑了笑,露出被香煙熏黃了的牙齒。
「管大師,這是她的中文名字。在這裡,我們都這麼稱呼她。從前,她被吉普賽人和英國人稱為『讀心術女王』,全名是——」
不等凱文介紹完,葉天便苦笑著點頭:「我知道她是誰,全歐洲誰不知道『讀心術女王』波塞婭的大名?每年英國王室的貴族們都要邀請她到皇宮去幾十次,她還是英女王最信任的朋友。」
「但在這裡,我只是管大師,以前的事都化作過眼雲煙了。」老女人說。她把水晶球平放在葉天面前的桌上,立刻,球體上映出葉天被扭曲的臉。
吉普賽人起源於印度北部,是一個散居全世界的流浪民族,他們以其神秘的形象著稱,歷史上多以占卜為生,水晶球和塔羅牌是他們最擅長的兩種占卜方法。在羅馬教廷勢力最為強大的時期,正是吉普賽人的保護才使塔羅牌能夠流傳到今天。在很長的時間裡,塔羅牌只有吉普賽人才能看得懂,許多塔羅牌的牌意都是以吉普賽人的解釋作為基礎的。至於水晶球和讀心術,則只有最高深的吉普賽巫師才能修煉成功。
波塞婭成名於英倫三島,足跡遍及歐洲,中年後定居於德國某鄉間小鎮,深居簡出,漸漸淡出了江湖。她的讀心術,以「准、銳、直」著稱,成功率高達九成以上,全球業界,無出其右。
「不要急,不要慌,要讓你的心靜下來,沐浴在水晶球的光芒之下。水晶是世間最純粹的東西,就像人類的思想智慧那樣,可以任由光線穿過。於是,當我的目光穿透你的頭腦和心臟……」波塞婭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隻手掌按在了葉天的額頭上,帶來絲絲涼意。
葉天深吸了一口氣,半轉身,面對她:「管大師,我的心在這裡,儘管讀取吧。」在讀心術高手面前,逃避退讓都沒有用,不如硬著頭皮迎上去,承受該來的結果。
過了大概十幾秒鐘,波塞婭遺憾地收手,搖搖頭說:「你的心不可讀,原因有二,太單純或者太深沉。我來之前,大竹直二就預言過這個結果。很好,你雖然年輕,定力、耐力都超過很多修煉了五十年的高手,看來大竹直二相中的人才果然不凡。」管大師抬了抬手腕,水晶球便滑進寬大的袖筒裡。
「這算什麼?也是歡迎儀式的一部分?」葉天皺著眉頭問。
「什麼算什麼?什麼都不算什麼。不如,我們來喝一杯?」波塞婭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發出一聲滿意的低呼,「好酒!」
「管大師,先到這裡吧。」凱文出聲提醒。
波塞婭放下酒杯,舉手擊掌三次,然後站起身,輕飄飄地退了出去。
拍手原來是一種暗號,只過了一分鐘,一隊穿著白色工作服的人就闖進來,推著一張擺放著很多儀器的平推車。其中一人招呼葉天:「葉先生,委屈你,現在必須再次給你做腦電圖。」
隨即,他就將一個摩托車頭盔一樣的大罩子扣在葉天頭上,連他的耳朵、下巴一起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然後,他的助手七手八腳地將各種電線接駁在葉天的身上。
做腦電圖的目的,是要查看一個人腦電波的活躍程度、振蕩頻率,拿此結果與正常人比較,以確定被測者的腦部活動是否異常。檢查結果,葉天一切正常,那隊人便帶著儀器快速退出去。
「接下來還有誰要見我?大竹直二呢?他什麼時候能撥冗接見?」葉天自我解嘲地笑著問。
「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正在等你,他的名字,是中國的普通百姓都耳熟能詳的,中國所有歷史典籍、歷史教材上都印著他的名字。葉先生,我先友好地提醒你一下,不必試圖用控制人質的手法逼迫我們就範。在這裡,沒人介意人質的安全問題,只要系統控制中樞下令,最靠近你的四種生化武器就會自動開啟,向你注射麻醉針、麻醉噴霧彈、神經性休克劑和閃光耀目劑。通過剛剛的檢測,我已經獲知你的精神狀態完全正常,基本不會做出過激行為。我想,等你瞭解清楚這個地下世界的物理構成和研究方向,就會明白,我們是毫無惡意的。對了,我們有的是時間,不經允許,外面的人永遠都進不來。」凱文在前帶路,示意葉天跟隨,一起穿過餐廳,通過一道石門,進入另外一間巨型會議室。
葉天再度觀察所謂的「石門」,終於明白那僅僅是「石門」的外表,不知採用了何種堅硬物質構成,其堅固程度,罕見之至。所以說,瘦子等人並不是「炸開」石門,而是裡面的凱文教授或是其他人打開門,放他們進來,然後又送他們進了陷阱。
凱文離開,一個花白頭髮、身著漢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老年男人走進來。誠如凱文所說,這的確就是一位非常著名的大陸歷史學學者,以研究「通史」、編纂歷史拾遺類文獻著稱於世。他複姓歐陽,單名一個「博」字,國內學術界通常稱他為「歐老」。
歐陽博落座後,開門見山地說:「葉先生,我的職責是向你講述歷史上某些詭異事件、怪異人物,但卻不是來給你解悶的,而是要你瞭解,那些事全都事出有因,並且與我們今天在做的、要做的事緊密相關。」
葉天越來越感到詫異,因為目前見到的四個人,分別是冰島人、日本人、吉普賽人、大陸人,職業履歷也是相距甚遠,彷彿四顆不同星系的球體,忽然被放置在同一循環軌道上。他想問些什麼,卻發現疑團如飄渺不定的霧氣,不可捉摸,抓不到重點。
歐陽博侃侃而談:「我要說的,共有四件事。第一件發生在春秋戰國時期,秦始皇併吞六國,一統天下。當時諸侯四起,七國並立,為什麼只有秦始皇嬴政能異軍突起,一枝獨秀?史學家、考古學家經過大量論證後得知,秦國崛起的原因,是軍隊的戰鬥力數倍提高,並研發出了非常先進的冶煉技術,刀劍之利、軍事調度力遠超別的國家。而後,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做了大量改革,如廢分封、建郡縣,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御匈奴、築長城,再以後更有焚書坑儒、鑄造銅人、修建阿房宮等等異乎尋常的舉動。這些無法界定為先進還是瘋狂的舉動,都在向我們傳達著一個信息,那就是——秦始皇不是普通人。當國家形勢穩定後,他沒有躺在功勞簿上酒池肉林、聲色犬馬,而是東巡泰山,舉行封禪大典,接著派人東渡怒海,尋求海外仙山和不死靈藥。我看先秦歷史,每看到這一段,都會情不自禁地想,秦始皇到底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什麼?為什麼不像其他君主一樣打江山、守江山,安安穩穩地享受生活?察看他的人生軌跡,始終是在殫精竭智的打拼奮鬥之中,為什麼?」
「為什麼?」葉天在心底苦笑,「我又不是來聽歷史課的大學生,怎麼知道為什麼?」
秦始皇是首位完成中國統一的秦朝的開國皇帝,秦莊襄王之子,十三歲登上王位,三十九歲稱皇帝,在位共三十七年。他建立皇帝制度,中央實施三公九卿,地方廢除封建制,代以郡縣制,為建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度開創了新局面,對中國和世界的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被明代思想家李贄譽為「千古一帝」。在西方,人們常把秦始皇與拿破侖相提並論。事實上,秦始皇不僅是中國歷史上的「千古一帝」,更是世界史上的「千古一帝」。就他取得的成就而言,全球之內很難找出能出其右的君主。
圍繞秦始皇本身,正史與野史中都有無法解釋的謎題,但現在葉天並不願浪費時間去理順這些。
「下面,我重點說的是焚書坑儒與鑄造銅人兩件事。秦始皇於公元前213年開始銷毀除《秦記》以外的所有史書,民間只允許留下關於醫藥、卜筮和種植的書,史稱『焚書』。公元前214年,咸陽的術士在背後議論秦始皇,指責他貪於權勢,樂以刑殺為威。秦始皇知道後,派人追查,對於證據確鑿的460人一律處死,史稱『坑儒』。他毀滅歷史、殺光非議者,其目的就是要後來者無法追溯他的來歷,無處考證他的本尊真相……」
歐陽博不看葉天,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據《三輔黃圖》載:『營朝宮於渭南上林苑中,可受十萬人。車行酒,騎行炙,千人唱,萬人和,銷鋒鏑以為盎人十二,立於宮門』。又據史書記載,銅人背後銘刻著李斯篆、蒙恬書:『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諸侯為郡縣,一法律,同度量』等字樣。銅人造形之大,製作之精巧考究,為歷史上所罕見。他為什麼鑄造這樣的銅人?誰給了他靈感與構思?結論只有一個,那些銅人的形象早就在他頭腦之中,甚至說,那就是他的本來面目。」
這種冗長的敘述引不起葉天的興趣,他雖然垂手端坐,心思卻已經飛至別處。
忽然間,他聽到了歐陽博在低吟這樣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驀地,他記起了發生在日艦雪風號上的「咒殺」一戰,想到了苗疆大煉蠱師玉羅剎甘心以自身化蠱、激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蠱咒殺日本帝國命運的悲壯長嘯。
當時當日,玉羅剎引吭長嘯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萬里河山豈容倭寇鐵蹄踐踏乎?然,犯我堂堂中華者,雖強必誅!以我清白之軀為藥引,以滿腔怒火淬煉毒蠱,天地人神幽冥鬼魅共鑒:今日在場者,無好下場;入侵者,無好下場;殺我父叔兄弟者,無好下場;辱我母姨姊妹者,無好下場;踐踏我中華國土者,無好下場;五千年中華史書,五萬萬中華男兒,銘記祖宗教訓,奮驚天動地之威,乘斬風破浪之勢——殺、殺、殺、殺、殺!」
第八章 詛咒意義
「好句,好句。」葉天脫口而出,但他指的卻是玉羅剎說過的那些話。
玉羅剎、王亞樵的故事已經成了湮滅的傳奇,正史、野史再也無人提及,當寥寥無幾的知情者百年離世之後,事情的真相就不復存在了。
「那樣的奇女子堪比古時的紅拂女、梁紅玉,令人由衷欽敬!」他能想像出那種以一當千、以寡敵眾、以蠱迎敵的悲壯局面,正如古人所言「雖千萬人吾往矣」、「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就算換成雄心勃勃的鬚眉男兒,也未必有勇氣、有定力在強寇環伺之下,完成最後的咒殺。就此一點上說,玉羅剎絕對是當之無愧的苗疆第一煉蠱師。
「好嗎?有什麼好?」歐陽博反問,用蓄著長指甲的右手尾指在平滑如鏡的桌面上「得得」敲了兩下。
此刻,葉天無意中一瞥間,發現歐陽博的右手脈門上紋著兩個瓶蓋大小的黛青色圖案,其一是一艘方形高桅大船,另一個是圓規與曲尺對接構成的標誌。他低頭沉思,依稀記得大竹直二的腕上也有同樣的紋身。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句來自於《史記·陳涉世家》,是陳勝、吳廣斬殺押送士兵後,召集貧民所說,原句為:『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斬。借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在這段話中,提到了一個『有種』的說法,其實正是針鋒相對於『秦始皇嬴政自認為受命於天』的另一種理論。在秦末歷史中,正是這句話,讓秦朝的鐵血統治分崩離析。如此說來,是否可以把這句話當成一句神奇的咒語呢?正是陳勝的『咒』,讓秦始皇、秦二世的統治由如日中天轉變為江河日下?另外一個奇怪之處是,陳勝在未起事之前,便屢次說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話。作為一名農民,他的鴻鵠之志又是什麼?他在草莽之中又預知了什麼?」歐陽博的尾指在桌面上有節奏地敲下去,為自己的敘述打著節拍。
他是一個很好的講述者,一旦講到關鍵處,語速就自然放慢,不停地使用設問句、反問句來加重語氣。
「難道說,陳勝很早就預見到了大澤鄉之變嗎?這些已經無從查考。所以,講完了上面兩件事,我要講第三件、第四件事,分別是白蓮教起義與太平天國……」歐陽博想要繼續往下說,但被葉天舉手制止。
「歐老,請為學生深度解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八個字中,究竟蘊含著什麼樣的深意?」葉天謙遜至極地起身行禮,真誠求教。
他沒有親眼見過發生在日艦雪風號上的那一幕,但作為身體脈絡中流淌著華夏鮮血的中國人,他每次想到玉羅剎,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欽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