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節
「不不不,你錯了,你錯了。」側面的英式雕花門一開,一個握著枴杖、銜著煙斗、身著老式西裝的中年人大步走進來,撫摸著兩撇英式小鬍子,居高臨下、充滿輕蔑地俯視著歐陽博。
歐陽博哼了一聲,身子向後一靠,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你們中國人總是執著於文字的表面,從字與字之間的連接上尋求意義,這就大錯特錯了。要想解讀這句話,一定要談及它出現的背景、人物關係、使用場合、出口語氣。你們也差不多承認,這是一句咒語。那麼請問,咒語有其真正意義嗎?就算勉強將咒語按照母語分類解釋出來,有意義嗎?就像二位在這裡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樣,你們解讀到了什麼?」等這人瀟灑地轉身,葉天才駭然發現,那件老式西裝的背部竟然繡著一隻展開雙翼的白色蝙蝠。
歐陽博冷笑:「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是在向老天、向貧民們泣血喝問——那些成為王侯將相的人難道生來就該如此的嗎?表達了貧民階層對公平公正的渴望。」
這種解釋是千百年來中國人的共識,因為字面上看,就是此意。
那人仰天打了個哈哈,從唇上取下煙斗,用煙斗的細尾指著歐陽博:「陳勝的起義動搖了秦朝統治的根基,足以證明,他不是個普通人,絕不會用這種普通人的語氣說話。他是項羽、劉邦起義的榜樣,可歷史對他的記載寥寥無幾。也就是說,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倏忽之間,他就站在了起義軍領袖的大舞台上,振臂一呼,千人響應。這種怪異之處,你從來都不去質疑考證,反而只做表面文章——」
「白蝠王,你不要胡攪蠻纏,大竹先生懇請我給葉天解釋歷史,這是我的工作。如果沒什麼事,請先出去。」歐陽博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陡地,白蝠王飛起一腳,他們圍著的這張五米長、兩米寬、一米高的紅橡木會議桌被踢得向上直飛起來。
歐陽博驚得目瞪口呆,忘記了向後躲閃,因為他畢竟只是個博覽群書的歷史學家,而非舞刀弄槍的江湖豪客。
啪地一聲,葉天右掌及時地拍到了已經離地一米半高的桌面上,借力翻滾,從長桌此端滾到彼端,憑著身體的動態發力,消解了白蝠王的暴怒腳力,將長桌壓回到地面,而他也及時地翻身落地,姿勢灑脫,毫不慌張。
「少林北派地蹚功?很不錯,很不錯,海豹突擊隊的精英里熟悉中國功夫的沒有幾個,怪不得你被人稱為『海東青』,果然是萬里挑一的高手。」白蝠王微笑起來。
「你要踢的,只是我吧?我從不惹事……為什麼你總惹我?白蝠王,大竹先生要大家合作做事,必須『和』字當頭。像你……這樣,總是脾氣火爆,惹是生非,總有一天要吃大虧的。」長桌下面有人出聲,隨即鑽出一個瘦得如半枯竹竿的中年人,靠著歐陽博坐下,手裡握著一瓶白酒,渾身都散發著濃烈的酒氣。
「走開。」歐陽博被酒氣熏得清醒過來,掩著鼻子大叫。
中年人「呃」地一聲,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睜開惺忪睡眼,笑嘻嘻地說:「歐老,歐老,不要那麼嚴肅,這又不是在你的研究生指導教室裡,我李白也……不是你的學生……我李太白……是酒中仙……」
歐陽博伸手一推,中年人便從椅子上滾落在地,但卻毫不惱怒,爬起來,將遮在眼前的亂蓬蓬的灰白頭髮撩開,先喝了一大口酒,放聲吟誦:「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吟兩句,喝一大口,轉眼間,滿滿的一瓶酒就去了一大半。
「李白,你再把上次盜墓的事給歐老講來聽聽,順帶告訴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什麼意思。」白蝠王拍打著桌子,邊笑邊說。
葉天聽過「舊金山大靈媒」白蝠王與「犬儒盜墓者」李白的大名,兩位都是雪泥鴻爪、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大人物,不料能在這種環境下見到。
「為什麼要反覆說那件事?那又不是什麼有趣的東西,不如喝酒……白蝠王,不如喝酒,喝酒……」李白早就醉醺醺的了,連番灌酒之後,渾身像抽了筋一樣,軟綿綿地半躺在地上。
白蝠王又是一拍桌子:「當然要說,因為這裡只有你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李白,你以為自己是因為能喝酒、能吟詩才被大竹先生請到這裡來的?如果不是你進過秦始皇的『十二銅人九幽守魂墓』,誰又能看得上你?好了好了,海東青也在這裡,把那個怪墓裡遇到的事再講一遍,就算是給自己當個下酒菜好了!」
葉天心底一驚,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據他所知,「十二銅人九幽守魂墓」指的是秦始皇墓外圍的附屬墓地之一,其作用是為秦始皇「鎮魄守魂」,不被外界的邪魔外道所勾引挾持。不過,世人只從典籍中找到了這座墓的名字,卻無人探知它的準確位置。
「口說無憑,耳聽是虛。」歐陽博憤憤地說。
「什麼?什麼什麼……我李白說過的自然都是親眼見到的,不編造,不說謊……我是文人,文人就有文人的操守,清高、傲物、淡定、飄逸……文人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類人,是你們這些俗人比不上的。歐老,不,不是歐老,我應該叫你老歐!聽著,老歐,我再說一遍,我真的在那個墓穴裡看到了十二銅人,也見到了陳勝咒殺秦國命運的那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按照一種奇怪的方式排列,就會變成一幅圖畫……圖畫中,一隻長著翅膀的天狗,橫向咬斷了一棵參天神樹的主幹。現在你們明白了吧,那是咒語,然後下咒者通過念誦它,在虛空之中借來天狗之力,咬斷敵人的主幹。主幹一斷,交戰雙方勝負的天平就會傾斜……」李白含含混混地敘述著,東一句西一句,必須全神貫注地去理解,才能弄懂他的意思。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你又拿不出證據,誰會信你?」歐陽博怒沖沖地扭過臉去,不再看李白。
「我現在就演變給你看,你看了,就會知道,我沒說錯!」李白掙扎著爬起來,努力睜開眼皮,左右張望著。
葉天以為他是在找紙找筆,正想幫他,可他卻使勁撓了撓後腦勺上亂哄哄的灰白頭髮,自言自語地笑了笑:「忘了,我忘了,我是畫不出那樣子的。天狗肯定畫不好,不如畫條狗腿來下酒……」
歐陽博寒著臉回應:「很好很好,我看你就是只缺一條狗腿下酒罷了。『十二銅人九幽守魂墓』迄今為止無人進入過,江湖上的假消息多不勝數,根本不足為信。」
忽然又有人蹣跚而入,手裡托著一隻畫夾,一隻手握著鉛筆急速勾勒著,走到桌前時,停下筆,倏地舉高畫夾,展示給眾人看。他畫的是一隻體態龐大、皮毛逆豎、血盆大口怒張、雙眼寒光四射的巨型猛犬。猛犬的兩肋之下突兀地鼓出兩隻鷹翼般的三疊長翅,正隨著猛犬弓腰撲擊的姿勢高高揚起,張開到極限。
「這是什麼?」畫畫的人問。
無人回應,歐陽博只看了一眼,便扭臉後退。
「這就是天狗,李白腦子裡藏著的天狗。如果各位感興趣,我可以畫出任何人腦子裡的東西,比如他——」他用鉛筆指向葉天,「這位小兄弟腦子裡藏著一位大美女,還藏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葉天冷靜地看著他,但笑不語。
「李白,是這東西嗎?」白蝠王又在敲桌子。
李白站起來,摟著畫畫人的脖子,哈哈大笑:「沒錯,沒錯,你這傢伙好像鑽到我腦子裡了,畫得太像了。就是這只天狗,咬斷了巨樹,給人以無比恐怖的感覺,彷彿在它的利齒之下,全世界無人得以逃生。」
白蝠王大聲說:「看,那就是陳勝的詛咒,一句話消滅了秦始皇的江山社稷。」
葉天將那張鉛筆速寫仔細地看了十幾遍,牢牢地記住了天狗的形象。
「難道玉羅剎發出詛咒時,用的也是『天狗斷樹』的方式方法?無法復原歷史,又怎麼能解決那個疑問呢?」他的思想漸漸行上了岔路,甚至忘記了自己深入此地的最初目的。
「王公公呢?為什麼還沒過來?今天晚上的靈修集會時間就要到了,他不來,怎麼開始?」畫畫人大聲問。
李白醉醺醺地說:「你不過是想趕緊去看看那個老傢伙,想畫出他腦袋裡存著的東西,然後向大竹先生報功……我告訴你,那是一個死人,應該躺在棺材裡超度轉生,而不是被擱在架子上研究來研究去,像是做湖北臘肉一樣。臘肉下酒,味道糟糕之極……要喝酒,最好的下酒菜是狗肉懂不懂?正所謂『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我李白是酒中神仙,比那個叫『服部九兵操』的日本老兵更有研究價值,不如你也把我做成臘肉,一起放在架子上……」
他真的醉了,舉著瓶子喝酒,卻連自己的嘴都找不著。
畫畫人幫李白將瓶口塞進嘴裡,低下頭,喃喃地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的痛苦?畫那些東西就像吸毒上癮一樣,一上手,就根本停不下來。」
葉天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因為「服部九兵操」的故事已經結束於大理蝴蝶山莊,屍體肯定也已經埋葬於彼處,又怎麼可能在三星堆遺址下面出現另一個叫同一名字的死人?
一個尖聲尖氣的板刀眉女人怒沖沖地走入,彷彿帶著一股沖天的怨氣般大喇喇地落座,直眉瞪眼地叫著:「王公公呢?王公公呢?每天都是一大群人等他,他難道就不能放下那個臭架子嗎?還當自己是黑手黨的大軍師嗎?等等等,你們這群廢物就知道等,老娘的時間有多寶貴,你們明白嗎?那些死屍一個一個血肉模糊地躺在那裡,如果不是老娘動手,能恢復原樣給你們做研究嗎?有的沒有眼睛,有的沒有耳朵,有的開膛破肚,有的體無完膚……如果沒有我『收屍大王』馮娘娘,你們誰能搞定?誰、能、搞、定?」
畫畫人趕緊換上笑臉,連連點頭稱是。熟料那女人根本不給他面子,伸手一推,大聲叱喝:「滾一邊去,你這個娘娘腔、假男人!」
聲音未落,一個大腹便便的矮胖男人便走進來,雙手插在褲袋裡,故作瀟灑地挑了挑肥胖的下巴:「時間到,大家跟我來。」
畫畫人立刻快步上前,不離左右,一口一個「王公公」地親熱叫著。
板刀眉女人馮娘娘也收斂了潑辣氣勢,與畫畫人一左一右,伴著王公公前行,其他人跟隨在後。
過了四道石門,葉天趕緊下降了至少十幾米,周圍的溫度越來越低,呼出來的氣立刻化為了白霧。
第五道石門開啟後,出現在葉天面前的竟然是一個巨大的低溫冰庫。
王公公停步,左右掃了一眼,向前一指:「大竹先生說,我們需要加快工作進度。從現在起,採用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工作制。你,每畫完一段,就趕緊交給我,由我送到他那裡去。馮娘娘,你的修補工作做得很出色,大竹先生很滿意,望繼續努力——咦,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