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節
最後,他下了決心,只帶了武田信男的日記本和一隻黃金鐲子,毅然下水,沿著單側石壁匍匐前進。向前挺進十幾米後,四面暗下來,沒有人聲,滿耳只剩下忽高忽低的水聲。
再後來,他的身子下面突然出現了湍急十倍的激流,將他的身體急衝向前。兩側石壁滑溜溜的,他抓不到合適的凸起石塊,只能隨水流急速滑下,經過了一道斷崖後,凌空下墜,砰地一聲跌入水中。
他屏住呼吸,慢慢上浮,確認四面沒有危險後才爬上岸,渾身水淋淋的,狼狽之極。
這裡是一個寬大的天然水潭,潭岸對面是一道從天而降的白花花的瀑布,他自己剛剛就是從瀑布中段衝出來的。所幸現在他已經出了山洞,正站在一條幽僻的山谷裡,只要多花些時間,就能繞回鞋帶洞的正面去。
他沿著空曠的山谷向東去,轉過一個鷹嘴狀的彎道,前面的一片開闊地帶上,突然出現了一大片橫七豎八的屍體,足有三四十具。
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正彎著腰收集樹枝,看到他過來也毫不慌張,臉上只有視死如歸的漠然。
「發生了什麼事?」葉天問。
女人直起腰來,撣了撣灰衣上的浮塵,向後面的屍體指著:「他們都死了,我正想多找些樹枝,點一堆大火送他們上路。」
那女人的手指枯瘦細長,仿若十根鳥爪。她的臉也瘦削到了極點,面色晦暗,眼珠深凹,給人以病懨懨、陰森森的感覺。
葉天俯身觀察離自己最近的一具男屍,屍體渾身漆黑,七竅流血,顯然是中了劇毒而死。再看其他人,也是大同小異,死因相同。
女人收集了一大堆枯枝和籐蔓,然後費力地拖動屍體,一具一具地擺放在柴堆四周。
「你這樣做,不如挖坑埋葬他們,反而省力得多。」葉天感歎地說。
「我們是淘金幫的人,老一輩留下來的規矩,死後不得土葬,一定要火葬才能升上天堂。《五行論》中說,火燒金熔,金砍木斷,木生土固,土填水止,水澆火滅。我們畢生淘金,身體裡滲入太多金粉金屑,死後燒化,也能為子孫後代留下一些金粒……你是外人,快走吧,不要多管閒事。」女人累得氣喘吁吁,每拖一具屍體,中間都要休息幾次。
葉天與淘金幫沒有關係,但想到了在大理時曾與雷燕相識,理應幫忙火化這些淘金幫眾的屍體,便默不作聲地陪女人一起搬動屍體。
屍體一共有四十二具,男女各二十一具,都是體格健壯的年輕人。
「你為什麼不問問誰殺了他們?」屍體搬完後,那女人直起腰問。
「誰?」葉天問。
「是幫裡的大巫師。」女人抹了抹額頭的汗珠,眼光變得捉摸不定,就像黎明前天空中飄著的暗色雲絮。
葉天一怔:「淘金幫大巫師在幫中的地位僅次於幫主,為什麼要向自己的兄弟下毒手?」
他此前得到過消息,大巫師已經投靠了大竹直二,正趕往黃金堡壘,又怎麼會在此地殺人?
「我也不知道——不過,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是誰?」女人陰沉沉地笑了。
葉天察覺情形不對,但身體已經出現了嚴重的中毒反應,搖搖晃晃地倒地。
「我就是大巫師。」那女人走過來,蹲在葉天身邊,拍打著他的胸口,迅速翻出了日記本和金鐲子。日記本已經被水流泡透,被她隨手扔在一邊。
「你來得正巧,殺了你,日本人和美國人就不再有絲毫顧忌了。」她喃喃地說。
葉天輕輕歎息:「我早該起疑心的——為什麼他們都被毒死了,而你卻好好地活著?」他實在太累了,身體的疲倦拖累了腦部思考能力,幾乎毫無準備地踏入了大巫師布下的圈套。
大巫師用鳥爪般的手指捏住鐲子,湊近去看,根本不理會葉天的話。
她仔細地觀察那只鐲子,臉上忽然添了喜色:「果然……就是這些東西,你一定是從秘密據點裡找到它的?裡面還有很多同類的東西對不對?」
鐲子的直徑約有三寸,表面刻著繁複的魚鳥圖案。葉天帶它出來時,就是看中了那些來自西南少數民族的古式纏絲鏨刻工藝。他的本意是要將它帶給方純,作為此次深入險境的紀念。
「你知道嗎?那些全都是昔日日本人從淘金幫總舵裡搜刮去的,每一寸金子上,都滴著淘金幫兄弟的鮮血。我的爺爺為了找回它們,孤身一人混入日本鬼子的運金隊,從此生死不知。如果不是為了它們,我早就離開淘金幫遠走高飛了。」大巫師把鐲子緊緊地貼在臉頰上,聲音哽咽,涕淚橫流。
「你沒必要殺我……我是雷燕的朋友,我們之間沒有利益衝突……你這麼做,只是幫大竹直二的忙,日本人狡詐,擅長過河拆橋,卸磨殺驢……」葉天艱難地開口,試圖說動她。
大巫師倏地回頭,逼視著他:「雷燕?朋友?那就對了,我要殺的就是雷燕的兄弟和朋友,只有把這些人全都幹掉,我才能重新掌管淘金幫。你知不知道,這個西南第一大幫是我的祖先一手創建的,淘金幫淘金幫,永遠都是屬於金家所有,外人鵲巢鳩佔了那麼久,早該把權柄還我了。我一直在想,你是從鬼嘯潭的大瀑布中跳出來的,足以證明,那裡的二十多個洞口中至少有一個是直通地下據點的。」
她取出一架微型望遠鏡,向葉天的來處觀察。
葉天感覺自己的脖頸僵硬麻木,麻痺感一直向下,慢慢擴散至指尖、腳尖。他後悔自己太大意了,才脫龍潭,又入虎穴。可是,西南山區是淘金幫的地盤,大巫師有心佈局,他不在這裡入局,也會在其它地方翻船。
「知道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嗎?是因為——」大巫師從旁邊的一塊石板下面掏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從背包裡拿出一套黑色的連體衣服。
葉天用眼角餘光瞥見,那套衣服的後背上印著一隻巨大的黑色蜘蛛,袖口、褲腳各連著銀色的手套和襪子。
「因為我有這個——德國最先進的吸盤攀登服。穿上它,我就能慢慢地爬上瀑布懸崖,進入據點,把那些黃金一點一點運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我不需要任何人幫忙,那樣只會洩密,引得全世界盜墓行家都蠢蠢欲動。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我誰都沒告訴,只是一個人偷偷進行。人類對於財寶和黃金的需求是永無止境的,多多益善,永不滿足,我很明智,拼不過大竹直二和梅森將軍,不如退而求其次,奪取這些東西。」大巫師抖動著那件衣服,嵌在手套、襪子上的銀質碎片嘩啦嘩啦地響著。
葉天歎了口氣,緩緩地閉上眼睛,擺出聽天由命的架勢。
「海東青,不想說點什麼嗎?」大巫師意猶未盡,彷彿一個沒有觀眾的舞者,得不到回饋,舞得再精彩都未盡興。
葉天遲鈍地搖搖頭,麻木的四肢開始腫脹,眼前金星亂冒,噁心欲嘔。
「那麼,我告訴你一些關於雷燕、玉修羅、日本兵的故事好嗎?這些事,我一直壓在心裡,不能告訴任何人。現在,你來做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聽眾好不好?」大巫師用右手撫摸著葉天的耳根,小指指甲閃電般地一滑,在他耳根向下半寸的位置割破一個小口,鮮血飛濺的同時,他的聽力也全部恢復。
這種「放血驅毒」的方法極為有效,葉天的頭腦也在幾秒鐘內變得異常清醒,能夠睜開眼面對大巫師。
「我說,你聽,如果覺得精彩呢就鼓鼓掌,好不好?」大巫師笑著說。她的法令紋又長又深,線條凌厲之極,臨近嘴角時又向兩側彎曲,可見這是個心機過重的人,素日裡一定壓力過大,鮮有笑容。
葉天動了動腫脹如胡蘿蔔的手指,暗自苦笑。現在他連扣動扳機都做不到,更不用提拔刀殺人了。
「我的父親是早產的遺腹子,生性懦弱,喜文厭武,沒有好好地從奶奶手裡接下淘金幫的大權。他從年輕時就反感江湖上的明爭暗鬥,採取了逃避的態度,孤身赴日本留學,求學於北海道大學,主修現代繪畫。奶奶死後,幫裡大權就落在雷燕等人手上。他們為了徹底將淘金幫變成雷氏天下,就屢次挑起內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消滅了原本擁戴爺爺、奶奶、爸爸的人。更可恨的是,雷燕曾數次派人東渡日本,僱用大批山口組的殺手刺殺爸爸,並最終成功地製造了一起交通意外,令我爸爸葬身火海。這一切,都是我慢慢查明的,同時查到的,還有雷燕的身世和她的陰謀……」
驀地,葉天注意到自己的左前方山樑上有銀光一閃,那是一支狙擊步槍的瞄準鏡反射出的。通常專業的狙擊手會對鏡片進行復合塗層偽裝,完美地克服眩光和反光。也就是說,此刻伏在狙擊步槍後面的不是專業槍手。
他不動聲色地挪了挪粗笨的雙腿,橫向移動半尺,使半蹲著的大巫師完全遮住自己。
「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拜託你再幫我……放一次血……」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狙擊步槍的發光點是在大巫師的右後方,而且她沉浸在往事追憶中,並沒有及時發現危險。
「海東青,你的戰鬥力跟名氣大大不符,真是令人失望。」大巫師皺著眉搓了搓手,並沒有答應這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