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深夜,我回到學校,老星從上海回來了,在空蕩蕩的寢室裡坐著。我問他:「帶了什麼土特產回來嗎?」老星說:「上海有什麼土特產?五香豆,大前門。」我說:「中華煙。」老星說:「我已經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說罷很舒服地枕著後腦勺,躺在床上。我心想,你丫就樂吧,齊娜變心的事情你大概還不知道。不料他隨後就說:「聽說齊娜和小廣東搞在一起了。」
「咦?你好像並不傷心嘛。」
「我更多的是詫異,齊娜,多麼地愛貓啊,她怎麼會看中一個吃貓的傢伙呢?」
我原想刺激他一下的,可他竟如此坦然,我反而要替齊娜開脫了。把德國公司人事部的事情說了一遍,老星不屑地說:「這種事都能相信,這年頭以介紹工作為名義騙財騙色的到處都是。」
「那麼,反過來說,如果小廣東是在撒謊,我不覺得齊娜會愚蠢到上這個當,」我在適當的地方等著老星,「唯一的解釋就是齊娜真的愛上小廣東了。」
老星在床上打了個滾,「我忽然想起那只叫鉀肥的貓,你還記得嗎?」
「記得。」
「後來它去哪裡了?送走了?」
「死了。」
「噢。」老星說,「上帝保佑鉀肥的靈魂去天堂。」
老星去上海頗有斬獲,在一家網站應聘,那公司正拉到一筆風投,像發了酵的饅頭一樣膨脹,原先緊巴巴的一團麵粉變得又白又肥,鬆軟可口並熱氣騰騰。與老星同去應聘的還有數百名IT學子,來自T市工學院的老星本來被淘汰的幾率極高,不料福星高照,公司負責招聘的一位總監竟然是T市人,純粹是出於無意識,這位總監在面試時和老星多聊了幾句,發現老星是個善於溝通、具有團隊精神、能夠講幾句經典格言的社會新鮮人。就一個社會新鮮人而言,還有什麼比這種表象更能蠱惑人的呢?
「下個月和你一起去上海,把你也弄進去。」老星說。
「我有更要緊的事要辦。」
「隨便你,我帶亮亮去也行。亮亮呢?」
「介紹他去我以前幹過的電腦公司了,畢業就能轉正的。」
「像開會那樣坐成一排給人裝機?」
「不,像擦窗戶工人一樣騎著自行車上門服務。還記得《布拉格之戀》嗎?偶爾會有艷遇的。」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他賣到泰國去。」
靈魂出竅
「和男人睡在一起,像現在這樣,總覺得像是盲人過馬路,有一個人攙著,也就這麼走過去了。」
「你就說是盲目唄。」
「不,不是盲目,心裡比什麼都清楚,就是想走過馬路唄。有一個人攙著走過去。沒有人攙著,自己琢磨著也能走過去。」咖啡女孩說,「有人攙著最好,並不介意那個人是誰,說不定是另一個盲人呢。」
我無話可說,坐在床沿上抽她的七星煙。
從這兒向窗外望去,是整片的筒子樓,灰黑色的外牆,暗紅色的斜坡屋頂。房子都是四層樓高,掉了漆的木製窗框,有些人家已將其改造成鋁合金或是塑鋼,無數根鍍鋅管焊就的晾衣桿水平地伸出,也有部分被改裝成鋁合金伸縮式的,局面活像閱兵式上不小心跑進了幾個小丑。
她租的屋子就在其中,位於四樓朝北的一間,傢俱極其簡單,夾板做成的櫃子和床,至少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一個半人高的旅行箱,放在床邊,份量很重,顯示著她隨時都要離開的狀態。煤衛是與對面人家合用的,筒子樓的特色,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也許還能體驗到一絲獨特的情調。
和她做愛完畢,我坐在床沿上看了一會兒風景,問:「T市像這樣的筒子樓還有多少處?」
「問這個幹嗎?」她已經穿好了內衣,說,「都是六十年代造的房子,放在以前來說,比那些平房氣派多了,現在是一錢不值了。市區還有一些,大概都在拆遷吧。很快這裡也會被拆掉。」
和她做愛並沒有感覺到她是個盲人,也許那只是她的比喻,也許我們只是作為黑暗的一部分來到他人身邊,並沒有帶來光明,這種情況發生得多了,會令人誤以為自己是個盲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哪來的那麼多熱情洋溢,可以讓黑夜變成白天?
在做愛換體位時,我要求她站起來,雙手撐住牆壁,腿分開。她很順從,那姿態像午後陽光下自然舒展的植物,她微微踮起腳尖,側過頭對我說:「喜歡這樣?」
是的。
這是下午,光線透過白色窗簾很柔和地照在她的身體上,四周很靜,但仍然能聽到天空中鴿哨的聲音和樓下自行車的鈴聲,我沒有急於進入她,而是站在她身後凝視著她的腰臀。兩年前在看台背後的那一幕再現於我眼前,當然,兩者有著巨大的差別,黑夜中裙底繃成直線的內褲,和午後安靜的房間裡她的裸體。我像是一個在碉堡前面迷失了記憶的擲彈兵。媽的這感覺太糟糕了,一秒鐘之後我便反應過來,湊過去,將臉深埋在她枯草般的頭髮裡,聞到一股煙味。
聊過了筒子樓,她說湮沒有了,我說我去買煙,但她已經套上了一件寬大的外衣,穿著拖鞋往外走。這確實比我的牛仔褲和球鞋方便。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胡思亂想,都是些沒名堂的事情,煤衛合用蟑螂橫行的筒子樓,小白曾經對我說起過。斜眼少年的家就是這樣的地方,如果是一部驚悚電影的話,這小子搞不好就住在我的隔壁,他就是煤衛的合用者。天知道,小白此刻又在哪裡呢?
我套上牛仔褲和球鞋,裸著上身走出去,在筒子樓的走廊裡逡巡。走廊如墓道般安靜而幽暗,住戶們在這個平常無奇的下午大概都在上班,樓道裡一共有十來戶人家,每一扇窗子都拒絕我的窺視,有些貼著窗紙,有些將隔年的掛歷封在窗口,有些乾脆就是毛玻璃。看不清內容,我打消了妄想的念頭,回到她的房門口,忽然有一陣風吹過來,門就在我的眼前關上了。
這下真的成了墓道。
我站在門口,光著上身,自然不可能到處亂跑,便靜等她回來。起初還好,後來覺得有點冷,畢竟還只是五月的天氣,筒子樓裡陰氣森森的。很久之後,聽見樓梯口傳來腳步聲,嚓嚓的,拖鞋沓過地面。那應該是她,也可能不是她,直到她的身影出現在樓道裡,我才鬆了口氣。她不但買了煙,還有兩聽啤酒和一圈衛生紙。
「門被風吹上了,我出來了。」我說,感覺這話的順序反了,「帶鑰匙了嗎?」
「沒有。」她說,「我去找房東拿鑰匙,不過會很久,你這樣子挺得住嗎?」
「倒也不冷,就是太難看了。」
她放下手裡的塑料袋,推了推隔壁衛生間的門,那門沒鎖,她走進去,對我說:「有一次看到對面樓裡的人家,大概也是忘記鑰匙了,就是從衛生間爬過去的。」我也走到窗口看了看,筒子樓和我居住過的老式公寓不同,沒有陽台,兩扇窗戶之間相隔約兩米,她的窗口有一根晾衣架戳出去兩三米遠,中間有一根落水管和一台空調。大概是出於裝飾的原因,外牆沿著樓板處有一條凸出的水泥條,不會超過三公分,也就是說,想到達隔壁的窗戶,必須踩在三公分寬的水泥條上,迅速移動身體的重心,左手拉住落水管,右手再趁勢搭上晾衣架即可。
我說:「可以試一下。」
「小心噢。」
「有繩子嗎?給我弄根保險帶。」
她從走廊裡的一堆破爛裡撿出一根尼龍繩,商場裡綁貨的那種。我看了看,長度恰好,強度則未必,沒辦法,將繩子綁在腰裡,另一頭交給了她。她看著我做這一系列的動作,既沒有嘉許也沒有反對,就這麼看著。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醒醒,你這個狀態,我就算裝了保險繩也會摔下去。」她這才噢了一聲,將尼龍繩纏在手臂上,兩手拽住。
我在原地稍稍活動了一下,驅散一點屋子裡的陰冷和做愛之後的倦怠,便爬上窗台,轉身,面對著屋子,將身體挪下去,腳上踩到了水泥條,感覺放心了。我用雙手扳住窗台,逐漸地將身體的重量落在腳上。水泥條很穩固,沒有要置我於死地的意思。四樓的風很大,吹在我裸露的脊背上,很冷,像是有什麼東西凝固了。我吸了口氣,向著身體右側的晾衣架伸出手。
差了一截,必須有一個躍的動作。
忽然想起了學長對掃雷遊戲的評價:「某種等待了你很久的東西,忽然出現了。」極限的位置就在這裡,我想我只能玩一次,不可重啟,沒有菜鳥或入門或高手的差別,儘管它仍然擁有平庸的勝利,但它的失敗卻可能是壯觀的。
我對她說:「托洛茨基對革命也抱有相同的態度。」
「什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