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他在一塊草坪上被圍住,裡圈是追捕他的男生,外圈是看熱鬧的無數人。我甚至還看見浴室的門房老頭,他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問身邊的人:「怎麼啦?」知情者說:「老頭,你這回可能要失業了。」
裝修工撿起一塊磚頭,用不太像人的嗓門喊道:「不要過來!」外圈的人說:「哎,歇斯底里了,困獸猶斗了。」內圈的人個個冷笑著舉起了磚頭。裸體的裝修工如同抹大拉的瑪利亞,只是沒有一個耶穌出現,對我們說一些「沒罪的人才能砸死他」之類的話。像所有群毆中落單被圍的倒霉蛋一樣,他最終放棄了抵抗,扔下磚頭,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最後時刻還來得及喊一聲:「我真的是來洗澡的!」
接下來的事情就古怪了,沒有人打他,對付一個光溜溜的裝修工,用什麼辦法處理他是個難題。眾人商量了一下,有人提議,還是送到保衛科去比較好,保衛科那群變態最近很寂寞,也許會對裸體的裝修工感興趣。
經過保衛科的審訊,結論如下:裝修工是從隔壁創意園溜進來的,此行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洗澡,跑到浴室門口一看沒人就闖了進去,恰好裡面也沒人。根據裝修工的說法,他當時完全沒想到學校的浴室是按照時間維度來區分男女性別的,走進淋浴房看了一下,覺得還可以,水溫正合適,耳朵裡好像聽見有誰叫了一聲,一陣雜沓的腳步,他跑出淋浴房,看見更衣室裡多了一個塑料臉盆,臉盆裡還有洗髮水和香皂,覺得很不錯,由於長達一個月沒洗過澡。看見這些洗漱用品就覺得渾身發癢,非洗不可了。脫了衣服,洗到高興時,還哼了小曲,忽然就衝進來一群男生,把曲子給打斷了,他還以為是學生進來洗澡了,覺得自己是溜進來洗的,有點不好意思,對著學生們點頭賠笑,沒想到只笑了一小下,脖子就被叉住了,聽見別人喊他強姦犯,以為是開玩笑,剛想辯白,全身上下的關節都被叉住了,赤條條地拖了出來,心裡也知道這樣很難看,但已經由不得自己。再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他交待了,人人都看到了。
審的時候總算給他披了件衣服,裡外圍了幾百個人,比公審還可怕。保衛科意識到這件事不太合法,因為裝修工什麼壞事都沒幹,他更像是個受害者,又不可能給他做筆錄,沒這個權力,最簡單的辦法是打電話把地段派出所的警察叫來,把人領走。
那是五月裡最歡騰的夜晚,沒有一個節日能比得了。押送裝修工去保衛科的途中,夜空璀璨,彷彿看到有煙火升起,彷彿有流星雨,長長的隊伍前頭已經到達了保衛科,後頭還在寢室裡穿鞋子找照相機。廣播台的人也湊趣,在大喇叭裡播放著過氣流行歌曲《讓世界充滿愛》。一切就像夢。後來警車開了過來,大家一下子回過神來,好像電影放完了的感覺,那伙抄磚頭的全都跑得沒了影子,警察要找齊娜,齊娜也混在人堆裡溜回了宿舍。
我對齊娜說:「你覺得嗎,你就像是荒誕核心的發動機。」一扭頭發現她已經不在我身邊了,原來是小廣東過來了,齊娜正挽著他的胳膊說話,越過小廣東的肩膀,她衝我做了個鬼臉。
我想,她和小廣東已經熟到可以開他電腦的程度了。這個判斷不會有錯。
掃雷
電腦公司那邊,我湊了一個黃道吉日才去。在商場地下室遇到學長,我問他亮亮去哪裡了,學長說亮亮被分配到一個居民區附近,專門做社區維修,給菜鳥用戶裝機殺毒。這份工作比較自由,有點像水電維修工,干久了以後,根本就不屑於坐辦公室。學長說著大笑起來。
學長和我是同鄉,比我高兩屆,也是做社區維修出身的,其人智商極高,不知為什麼有點倒運,讀了工學院計算機專業,學歷既不顯赫,自然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但也不至於在電腦公司做裝機員。究其原因,還是倒運。桃花運倒是不錯,工作第一年就在社區裡找了個女朋友,得感謝那台病毒頻發的電腦,很快便結婚了,老婆對於管理男人可比管理電腦在行,再也不許他去社區閒逛,調了崗位,從此就在地下室裡給那些買電腦的人裝軟件。第二年避孕失敗,匆忙結婚,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人生徹底定型,不管是健康的還是畸形的,再無其他花樣可玩。
當初就是靠著同鄉的關係,托學長把我搞進電腦公司實習,不料我幹了幾個禮拜便甩手離開。他十分不解,問我:「待遇太差嗎?實習期間不要太在乎這個,騎驢找馬,有一份工作經驗以後跳槽容易些。」我說都不是,不為待遇,不為工作環境。
「那是為什麼?」他托著眼鏡問我。
「想回到學校裡,比較完整地過完這段時間。」
「理解。」他嚴肅地說,「我就是缺乏完整的生活,你看,才二十四歲就已經有小孩了。」
「某種意義上,你的生活已經完整了。」我說。
恰好是吃午飯的時間,學長捧著盒飯在電腦前面和我聊天,順手打開在線圍棋觀戰。學長的圍棋大概是業餘二段,已經是非常厲害的了,我問他為什麼不下一盤,他說:「我老婆說下圍棋浪費時間,不給我下,就戒了。」
「上班時間老婆又不會管著你。」
「不行,會心癢,回家比死還難受。」
我歎了口氣,心想,回家陪著你這個老婆難道就不是一種煎熬嗎?
學長從WINDOWS附件遊戲欄中打開掃雷遊戲,說:「我現在玩掃雷,這個遊戲可以看作是反向的圍棋。」
我說:「一樣浪費時間啊。」
學長說:「但不會那麼癢。」說著打開掃雷英雄榜給我看,「看,最高紀錄九十四秒完成高級掃雷。沒開啟作弊哈。」
「厲害啊。」
學長吃著盒飯說:「玩了兩個月才有的紀錄,平時都在一百二十秒以上,忽然有一天打出了一個一百零二秒的紀錄,非常驚訝,接著再玩,當天就打出來九十四秒,真是好運連連。不過,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打進一百秒了。」
「好運消失了。」
「不,極限到了。」學長繼續扒拉著盒飯,「你一定覺得很無聊吧?一開始我也這麼認為,玩久了發現它隱藏著很多人生的真諦。」
「具體來說?」
「比如說,它是一個高度重複的遊戲,只是其中的排列組合千變萬化。新手玩掃雷,只是為了能夠通關,勝利了就結束了,就失去了興趣,但事實上尋找極限才是這個遊戲的真正目的。在玩的過程中還會發現一些排列組合的必然性,比如121的組合,一定是兩個1旁邊有雷,1221的組合一定是兩個2旁邊有雷,看上去是個小技巧,但在掃雷遊戲中是改變命運的強力武器。」
「有意思。」
「掃雷遊戲並不存在輸贏,因為輸的次數百倍於贏的次數,所以輸掉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有在臨近勝利時挖爆了雷才會有一絲挫折感。失敗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學長吐出一把帶魚骨頭,繼續說,「菜鳥們考慮的問題很簡單,只是如何勝利一次,如果是入門級的玩家,考慮的就是尋找極限位置,這對鼠標和大腦計算能力的要求都很高,是所謂技術範疇的東西。」
「高手呢?」
「高手早已達到極限,尋找的是突破極限的機會。只是機會而已。這時你會發現,技術和運氣都只是一個因素,突破極限是一切因素綜合到最佳狀態的結果。一旦突破了,那種感覺,既不是勝利的喜悅也不是人在高處的空虛。」
「是什麼?」
「某種等待了你很久的東西,忽然出現了。注意,不是你等待的東西,而是等待你的東西。」
「這個體驗恐怕很特殊吧?」
「一般的特殊,畢竟只是一個掃雷遊戲而已。」
學長終於扒拉完了盒飯,泡沫塑料盒子裡還剩一個完整的獅子頭,我以為他會帶回家去吃,不料他用一次性筷子戳著獅子頭,舉起來,細細地品嚐。顯然,這頓盒飯也暗藏著人生真諦。
他左手舉著獅子頭,右手點擊鼠標,眼花繚亂地玩起了掃雷。這一局死於半途,在一個細微的地方出了錯,點中了雷。他解釋道:「鼠標沒問題。剛才是我計算失誤了。」接著第二局,點開了一片空地,不久就死了。他解釋道:「太多的空地有兩種可能,非常容易或者非常難,剛才那局我就是玩不下去了。」第三局一路順風,結束於一百二十八秒,他放下鼠標,搖頭道:「人生充滿了平庸的勝利。」過了一會兒又添了一句:「當然,失敗也是平庸的。」
等他吃完了飯,我讓他破解小白的郵箱。他皺著眉頭問:「破解?哪個網站的郵箱?」
「雅虎。」
「那就破不了了,雅虎的郵箱怎麼可能破得了?」
「上次我打電話問你,你說可以的。」
「上次我以為你是要黑了哪個郵箱呢,爆郵箱很容易的。」
「廢話,那個我也會,還用得著找你嗎?我要破解郵箱。QQ號你以前不是經常偷的嗎?」
「那是兩碼事。」學長說,「雅虎的郵箱是破不了的啦,如果我能破雅虎的郵箱,我還會在這裡混嗎?FBI早就請我去上班了。任何門戶網的郵箱,除非你能進入後台,通過網絡是沒有辦法破解的。話再說回來,要是雅虎的郵箱那麼容易破掉,雅虎早就倒閉了。」
「好吧。」我搖頭認輸。
學長回去開工。電腦公司的生意出奇的好,沿著我的左側一排坐著十二個裝機員,學長也在其中,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他們都穿著一種黑色的運動服,手臂上有橘黃色的條紋,從肩膀直到手腕,是某電腦品牌的紀念品,腳下無一例外都是運動鞋,脖子上無一例外都掛著身份牌。我坐著,長頭髮的接待小姐給我遞上了一杯水,發現我並非顧客,而是曾經在這裡實習的夏小凡,也沒有生氣,倒還對我笑了笑,說:「好久不來玩了。」
我曾經也坐在那十二個人之中,每天干到夜裡九點,直到樓上的商場打烊,電腦公司的員工走得稀稀拉拉的,我便獨自去茶水房那邊抽煙,在下班離開之前我習慣於抽一根煙,在壓抑的地方釋放掉某種情緒。每晚的九點,長頭髮的接待小姐在茶水房打掃衛生,她背對著我,蹲下,站起,頭髮在跳動,裙子後面的拉鏈像是要被她豐滿的臀部撐至裂開。我像個色情狂一樣看著她的背影,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