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你怎麼看那些紅旗袍?」於光明話鋒一轉。他可不想跟這位廖隊長針尖對麥芒。
「我本想懸賞徵集線索,可李書記不同意這麼幹。他怕這樣會鬧得更滿城風雨……」
就在這時,他們的對話被一位推門進來的年輕女警打斷了。來人叫曉紅,畢業於上海警察學院,如今是廖國昌的助理。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笑容甜美,明眸皓齒。據說她的男朋友是個牙醫,正在國外留學。
「那就這樣,我馬上開始閱讀這些材料。」於光明一邊說一邊站起身。當他走出房間的剎那,他猛然覺得曉紅的樣貌與最初那名死者有點相像。
三
早晨,陳超正在去圖書館的途中。
他步行在南京路上,一邊不慌不忙地踱著步子,一邊斟酌著第一篇古典文學論文的題目。
眼看就要走到福建路了,他在一片新開闢的建築工地前停了下來,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前方有很多新開的店舖。雖然各種嶄新的招牌五光十色熠熠生輝,他還是能從中辨認出一兩家老店來。不過這些老店也都重新裝修過了,就像是做了整容手術一般。
上海第一百貨曾是全市最受歡迎的商店,如今已破敗不堪,與周圍的新建築相比顯得格格不入。陳超曾在這家商店破獲了一起謀殺案。當時的受害者,一位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政治地位日漸下降的全國勞模,卻沒有預見商店的衰敗。現在,這家國營商店在人們的心中已經不再是「質量可靠」和「體面去處」的代名詞,而是以「質次服務差」著稱。這種改變是標誌性的,如今人們都變得唯利是圖了。
櫥窗裡,一個外國女郎模樣的假人模特兒向路人展示著自己誘人的身段,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正注視著陳超。他頓時從沉思中驚醒。
其實在與卞教授聊天的時候,論文的思路就已經在陳超的腦中成形。消渴之疾——這個詞給了他一絲靈感。回家之後他專門翻了字典,但沒有查到卞教授的那種用法。「渴」這個字大概可以用來形容嚮往之情,但「消渴之疾」卻只是用來指代糖尿病而已。於是他決定今天去圖書館查閱資料,沒準能在書中查到些什麼,說不定在寫的時候就文思泉湧了呢。
不知不覺間,圖書館大樓已在眼前,玻璃幕牆在陽光映照下分外耀眼。這是一座位於黃陂路街角的建築,據說不久之後就要被拆遷了。它會被遷往何處呢?想著這些,陳超推開轉門走進大樓。
來到圖書館二樓,他把要借閱的書單交給年輕漂亮的管理員蘇蘇。她伸手接過書單,莞爾一笑,露出兩個俏皮的小酒窩。
陳超在閱覽室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此處可以俯瞰人民廣場。正當他翻開第一本書時,手機響了。他按下接聽鍵,聽筒裡卻沒人說話。也許是打錯了吧,他順手關掉了手機。
「消渴之疾」一詞最初見於司馬遷《史記》所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之中。圖書館中收藏的這部《史記》是批注版的,陳超完全可以讀懂每一句話。故事的一開始,就描述了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如何通過音樂墜入愛河的過程:
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慇勤。文君夜亡奔相如……
這個故事裡的確提到了「消渴之疾」,不過只提到了一次: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於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閒居,不慕官爵……
但隨後作者便開始著力描寫司馬相如的文學創作生涯,再也沒有提及「消渴之疾」。自《史記》之後,這段「鳳求凰」的佳話還被後人進行過多次藝術加工,被視做中國式才子佳人浪漫故事的典範。
於是乎陳超開始查閱那些詩集和詞曲文集。關於這段愛情故事最早的藝術化描寫來自古代筆記小說集《西京雜記》: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著鷫鹴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頸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謀於成都賣酒。
相如親著犢鼻褌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痼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於世。
陳超對比了《史記》和《西京雜記》中關於這段愛情傳奇的描寫,發現「消渴之疾」在兩段記述中出現的背景頗有不同。後者並未糾結於故事的鋪墊階段,而是將大量筆墨用於敘述夫妻兩人來到成都之後窮困潦倒的生活。書中沒怎麼提及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浪漫愛情故事,卻著重描寫了兩人對物質生活的追求。司馬相如被描述成一個貪圖享受的渾蛋,而美麗的卓文君被寫成了一個品行不端的女子。
在這個版本的故事裡,「消渴之疾」一詞的語義明顯與別處不同,這裡它是一種「愛之疾」。在司馬相如看來,性愛與他的病之間存在因果關係,他曾試圖禁慾,卻徒勞無功。他太愛卓文君了,以至於縱慾而死。
所以說這裡對於「消渴之疾」的解讀最接近卞教授的本意,即因狂熱激情而導致的結果。卞教授幽默地說陳超患有浪漫詩人式「消渴之疾」,原因也正在於此。
陳超翻開了一本《辭海》,其中對「消渴之疾」是這樣解釋的:「患此疾者,常感飢渴,多尿,消瘦。因而得名。」嗯,跟《史記》裡的意思差不多,這本就是個沒有任何其他含義的單純醫學術語嘛。
他把眼前的書籍推到一邊,思索著中國古人那些關於性愛的迷信。起碼據他所知,道家是反對性行為的,他們甚至認為射精會傷男人元氣。
拋開古代哲學和迷信對文學中永恆的主題——愛與死亡的影響,隱藏在其背後的東西,總會使浪漫本身大打折扣。
在後人的某些故事版本中,卓文君被描述成一位不祥的女子,並給人一種舉止輕浮的感覺。陳超在筆記本上抄下這樣一句話:「因為仰慕司馬相如的才華,她跨越了禮教的樊籬。」禮教,在古代稱之為「禮」。他在這個詞下面重重地畫了條線,想起孔子的一句名言:君子之行也,度於禮。
可如果人們墜入愛河,這「禮」又算得了什麼呢?
陳超決定去借更多的書。蘇蘇告訴他可能要等一等,因為此刻正值圖書館工作人員的午餐時間。於是陳超也決定去吃點午飯。在這個季節,如此溫暖的午後還是很難得的。
他記得不遠處的人民公園裡有一家不錯的小吃攤,多年前母親曾帶他去過。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開了手機,花了很長時間,終於找到了那小吃攤。他點了一份炒飯,一份蔥拌牛肉,還有一碗魚丸湯。他聞了聞牛肉,心想,但願這味兒沒變,就像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吃的那樣。
想點一瓶正廣和檸檬水,卻只看到可口可樂之類的洋飲料。可口又可樂,嗯,起碼這翻譯還是挺有中國味兒的。陳超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打來電話的是老陸,他中學時的好友,歸國華僑。這傢伙開了一家名叫「莫斯科郊外」的餐廳,專賣俄羅斯菜,還雇了一群俄羅斯姑娘當服務員。
「哥們兒,你在哪兒呢?」老陸一如當年的口氣。
「在人民公園吃盒飯呢。這個禮拜我請假了,在家寫論文,關於中國古典文學的。」
「別扯了。如今你可是平步青雲啊,還有時間研究古典文學?」老陸似乎很吃驚,「我都說多少回了,啥時候你不想幹警察了就來跟我混唄。就憑你的人緣,慕名而來的食客還不得把我這兒的門檻都踩破了?」
其實陳超很清楚,那些所謂的人緣,都是因為他在公安局裡有點權力。一旦不幹警察,誰還認識他啊。所以他才不會去跟老陸開飯館,也不想談這個話題。
電話那邊老陸卻還在喋喋不休:「到我店裡來,我這兒的俄羅斯女服務員都改穿旗袍了,絕對是一景!老外穿旗袍!西洋景啊!秀色可餐……」
「我想應該是頗有異域風韻吧。」陳超答道。
對老陸這樣的商人來說,抓住一切機會賺錢是一種本能。他們才不在乎是土還是洋,是好看還是難看呢。
「我管它哪國風韻。哎,盒飯哪是體面人吃的,你這麼講究的人,吃盒飯不是自降身價麼!趕緊來我這兒……」
陳超打斷了他,說道:「我一定去,不過現在我得去圖書館。有人等我呢。」
其實是盒飯在等他,再不吃就涼了,涼了就真沒法吃了。
沒承想他剛打開盒飯,電話又響了。早知道就不開機了,陳超鬱悶地想。這次打來電話的是刑偵隊廖隊長的助理曉紅,他皺了皺眉,按下了接聽鍵。
「曉紅啊,你嚇我一跳。」
「不好意思陳隊長,我剛從於警官那裡問到了你的手機號。我先打了你家裡電話的,可沒人接。」曉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拘謹。
「沒關係。」
「有個案子要向你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