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守護三叉戟的精靈嗎?
  「我也不知道!」阿堪也跑得水聲嘩啦,前方木柵欄正緩緩落下,「但我猜他一定是『墮民的雜種、毛賊的孌童、句乘山的嬖倖』!」
  「為什麼有那麼長的名字?」
  「因為浙水以南沒人比他更漂亮啦,他是王子卻甘作走狗,名叫……」阿堪屏住氣——柵欄底端已壓下水,他們猛一扎入水底,勉強向柵欄與河床的狹小空隙潛去,絞索卻發出可怕的壓搾聲——水底昏暗,仲雪看到綠萍的瘦臉一下湊到眼前,痛苦地扭動,濁水灌進缺牙的大嘴,這下他的腿可真報廢了——劍士把老竊賊塞進柵欄底,阻止水門關閉,他不會任由入侵者溜走!
  劍士跟著仲雪、阿堪鑽出木柵欄,他濕透了,也更清雋了,「名叫:烏滴子。」他沉靜地為阿堪補充,他的凝視叫人毛骨悚然。
  跳動的金色火焰,發出被雨澆淋的滋滋聲,為黑白剪影般的水中對峙染上色彩。夫鐔和賓客們一個個都熱得袒露左臂,看起來嚴酷而健康,站在水道旁居高臨下地打量仲雪和阿堪。
  行竊暴露,大浦、小浦被背靠背地捆著蹲地,上島、下島則連同獨木舟被吊在半空——夫鐔的手下擁有暴徒式的非凡想像力。仲雪認為他們會被剝下皮掛在楓林裡曬乾,他只是缺乏瞭解夫鐔的機會。
  「大齋宮加持過的武器?」得知仲雪的目的,夫鐔很好奇,揣度他是會稽山的暗探呢,還是一個純粹的傻瓜?「如果一件事毫無用處,人們自然而然就不再做了。」夫鐔說,認定仲雪是個傻瓜。夫鐔並不支持獵殺鯨魚,認為是無用的迷信,耗費太多時間和精力。
  簡短的交談,仲雪內心充滿對夫鐔的欣賞與猜想……這時,一個男人匆匆走進來,湊近夫鐔耳根,狂暴的雷鳴吞沒了他的話語。
  夫鐔丟開手杖,喊:「先生們快上船,武原沉沒了!」
  仲雪被突來的變故深深震懾,這才是他想像中的英豪嗎,還是他所低估的越國山河?「武原是越國東北第二大深水港,看來颱風橫掃的災難難以想像……」阿堪湊近他悄聲說,「我們連夜在風暴中航行,至今還能活著,真是奇跡。」
  整座句乘山沸騰了,人們束緊腰帶和護腕,到軍械庫領取兵器,倒扣在木架上的快艇一艘艘放下水道,大雨沖刷著男人們果敢的臉龐。
  「夫鐔弒君犯上,你的前方是海嘯!你殺死妻兒,你的船隊將全體覆滅!」一個之前坐在宴席間默默吞吃血腸與憎恨的神官衝上水道,指著夫鐔呵斥,消瘦的身影彷彿是「天譴」的預言者,在狂風交加之中格外悚然……閃電也映亮了仲雪的臉。夫鐔不願向敵手屈服,而殺死自己第一個妻子,而造船時,要把妻子的一束頭發放進船龍骨,稱為「船靈」,護佑航行。所以夫鐔的船隊總是遭遇颶風,或是莫名其妙地漏船。
  「現在娶一個頭髮濃密的新娘也來不及了。」夫鐔冷酷地說,對於他來說,如果需要一個新娘,那麼就搶一位來,這是他的習慣想法和正當風俗。
  夫鐔揮動繫著牛尾的銅鉞,馳援遭受滅頂之災的武原。
  至於狼狽的捕鯨隊,這伙小偷一時被忽略了。
  「夫鐔!」下島大喊,「我叔父在武原造船場做工,我能和您一起出發嗎?」
  夫鐔點頭,下島隨即被解開繩索。
  夫鐔又回頭問仲雪:「你叫平水幫忙了嗎?」
  「沒有。」為什麼每個人都提起平水呢?
  平水是句無的劊子手,大齋宮去世後他就擅離職守,逃進更南方的叢林深處,夫鐔說:「讓烏滴子找平水來幫你吧。」夫鐔說得那麼簡單,烏滴子也接受得毫無異議,彷彿這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公務;事實上,是不計任何代價也要辦到的難題。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五節 獵鯨第五步:西方來的孌童
  佈滿瑕疵的獨木舟,一旦吸飽水,就無可挽回地下沉。
  「見鬼,那是很難找的柏樹,紋理均勻!」獨木舟鑿得很漂亮,阿堪還特地畫上咒語,可惜用樹根鑿成,難以浮水……他們遭受第一次重大打擊,一個人的離隊也令他們倍感失落,又不得不冒雨步行回會稽山,泥漿橫流,每走一步都變得艱難可憎。
  除綠萍一陣陣呻吟之外,五人抬著擔架,走得默然無語。分不清誰和誰是一夥,誰又要反對誰,他們分享同一種溺水感,對緩慢而毫無益處的日常生活擠壓造成的焦躁和無力!
  山麓呼吸蜃氣又噴吐雨幕,等待捕鯨隊的,還有大禹陵吐出的更大難題。
  六人又冷又累又餓,滿懷挫傷,一道道木門廊也長得離奇。好不容易回到乾燥的火塘旁,分到陶瓷碗裡的只有稀粥,湯罐裡是清水筍片,「混蛋!只能啃竹簡了嗎?」他們揪住紅汀大罵,紅汀很瘦小,但扎上頭巾。用細帶捆起袖口,巧妙舞動湯勺,就像是廚房裡的王子;現在卻畏縮得像被踩的田鼠,「不能怪我……」紅汀帶著哭腔討饒。
  大禹陵沒撥給仲雪任何錢糧,卻讓他召集最會吃喝的勇士,阿堪的小神殿很快破產了。阿堪為綠萍的斷腿固定夾板,一眼都不瞧鬧劇。在衝突的頂點,往往是騙子阿堪,表現出高度的忍耐力。仲雪看著其他人摔飯盆、踢飛食案,陷入更深的沉默:「這是他能完成的任務嗎?英傑佔有更大地域,吞吐更多資源,支配更多的人。在危急時刻,甚至能救援他人,就像夫鐔!而他呢?遠離家鄉親友,和一幫莽漢廢人混在一團,連飯都吃不飽,到底在幹什麼鬼勾當?!」
  「那個……下這麼大雨也沒法野炊,能向你們搭伙嗎?」一個侍童趴在吊腳樓前詢問:穿著絢麗的紫色綢衣,鬢髮纏入白麻垂到兩肩,臉上淡淡施了粉黛。被雨沖刷出一條一條痕跡,卻更有趣了,這是一個被寵愛著的人,眉角又有一股充滿聰慧的哀傷。
  魁梧的大男人們緊盯侍童的背簍,看他變戲法似的掏出稻穀、醃雞和熏魚,就裝模作樣地說:「那麼進來吧。」又吩咐「紅汀,去把稻米舂一舂。」紅汀就瘸著腿,哽咽著去舂米。不請自來的侍童,說是搭伙其實是給餓鬼們送吃的,巧妙地照顧了飢餓同盟的面子,他脫了木屐上樓來,一下就笑談開了。他挑起話題的方式,充滿技巧和圓滑,又有讓人舒服得直爽,是在複雜處境下成長的結果吧?
  樓下,卻有一個戴斗笠的乾瘦老人,如松柏般孑然佇立。警覺地盯著侍童,他的目光如此銳利,讓在場者都不自在起來。
  「那是你的僕人嗎?」仲雪問。大夫有陪臣,陪臣有家臣,連僕人都有僕人,這就是春秋戰國的等級森嚴。
  侍童朝老人做了一個手勢,老人便一言不發地上台階,脫了斗笠行禮,而後一言不發地幫阿堪處理綠萍的傷口。
  「我等捕鯨隊歸來,已等了兩天。」侍童對著仲雪,正式伏地跪拜,「我是姑蔑君的侍童。」他毫無隱瞞地開場。
  「姑蔑,那是越國以西的屬國。」多虧阿堪上的地理課,仲雪對越國的東南西北有了模糊認識,原以為是深入東海捕鯨,卻讓他一再和四面八方發生糾葛。
  他們的對答如此彬彬有禮,鄉野男人們尷尬起來,乾咳著。不由自主地退到一邊團坐,只有小浦晶亮的雙眼,緊盯仲雪與侍童的嘴唇。
  「正是,」侍童現在叫「稻秋」,出生時的名字,已記不清。以下是他的自我介紹:小時候我在家門前玩,被一個路過的姑蔑人虜去,帶到血吸蟲叢生的越國西部,獻給一個很有些勢力的男人,我必須叫那個男人「我的將軍」。得知您要獵殺鯨魚,就向姑蔑君說動:假如自己參加獵鯨,也能令「我的將軍」更添榮光,並發誓將鯨魚的舌頭獻給他。姑蔑君答應讓我前來,還派一名老家臣跟隨(監視我不讓我逃走)——這就是稻秋眉間的陰霾吧。
  「你怎麼想?」仲雪斜睨看阿堪。
  不潔的孌童,會敗壞獵鯨隊的名譽。仲雪應該拉攏「有威望」的能人,而不是讓宵小之徒混進來;但只要有才具,又何必在乎聲名狼藉?
  「我想……」阿堪紮緊繃帶(綠萍發出一聲痛苦幹嚎),頭也沒抬,「飢餓、寒冷和戀愛三者相比,首先是不顧廉恥也要填飽肚子!」
  這時紅汀端上盛滿米飯的食案,隊員們吞嚥口水,又偷偷瞅仲雪。等他開飯的命令,飢餓是一種誠實的反應,只要涉及肚皮,就無法欺騙任何人,也無法被欺瞞。
  「那你們去填飽肚子吧,」仲雪撿起一支竹簡,「我選的是第四者,先寫一封信。」寫給他在吳國的田獵官,讓忠誠家臣帶狍子肉、鱸魚乾和糯米飯來!為介入越國,他必須當上護法;為充任護法,必須屠殺鯨魚;屠殺鯨魚是他的事業……事業輝煌!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六節 獵鯨第六步:到東方去借蒲牢
  群山逶迤,大海沉浸於茫茫山嵐。仲雪穿過泥濘的伐木小道,海之上,天之下,隱現貝殼般的灰光。
  沒有鯨魚喜歡我們,它們遠離海岸線逃走了。
  仲雪與阿堪凝視未知的海洋,阿堪努力搜索一些俏皮話,但什麼也說不出。為了生計,上島也回去打漁了,捕鯨隊陷入停頓之中。白色海鳥在空中盤旋,一支船隊如同被神奇的貝殼吐出,鑽出海平面,是神巫的歸航嗎?不久前無杜帶領大小船隻前往北部,查看傷亡,整座會稽山格外清靜。不,那是白色船體,是吳國的標誌色!仲雪不由大聲呼喊。
  大浦和小浦一起去送信,小浦領著田獵官回來了,大浦則留在吳國的「船宮」學習造船。
  田獵官還未下船,一大群獵犬吠叫著衝下了甲板,在泛起泡沫的沙灘上跳舞。
  「您好嗎,犬伯。」吳國繼承的是商朝末年傳統,以「犬」字指代田獵官。
  「我很好,大夫。」雖然仲雪還沒被拜為大夫,田獵官總愛這麼稱呼,犬伯是一名矮小的獵人,卻能嫻熟地從腳印、糞便追蹤獸類,為主公的圍獵提供建議;「但越國看來很不好——颶風橫掃整個越國北部!」犬伯難掩沿途見聞的衝擊,「會稽山受災很小,但武原被海嘯吞沒,轉瞬變成海底冥府。夫鐔是最早一支抵達的救援隊伍,倖存者朝他歡呼,跪下來吻他的銅鉞手柄。」
《不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