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仲雪回顧家庭生活,父親覺得他還有所欠缺,於是請劍術師傅教導他,身為越人的師傅那時已染病,仍悉心傳授他這個吳國小子……兩國共存,必然相爭,卻又像吳越水手在同一艘船上。不管如何敵視,遇見風暴也必須同舟共濟,所以師傅才竭盡全力,期望促成吳越下一代的和解。越國給了仲雪太多失望,而正是這悲傷,讓他更難割捨。
  當仲雪回到會稽山,祭祖用的新蠟條,換下了屋柱頭的舊芭蕉……廚房裡的王子紅汀不停地給他添飯加湯,一直滿到食案外邊。
  「你到底幹什麼?」仲雪慍怒了。
  紅汀喏喏地道歉,撤下食案時悄聲說:「稻秋剛剛離去。」
  趁仲雪南下,大祝首先剔除了稻秋。還要求紅汀等人「如果仲雪問起,就說稻秋為生意外出」,希望稻秋走遠後,即使仲雪不滿也無可奈何。
  仲雪大怒,因為稻秋財務管理得很好,「現在我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選擇去句乘山,因為句乘山沒有偏見。」
  阿堪小聲提醒他,「會稽山相信,稻秋會敗壞獵鯨隊的名聲。」
  「殺死一頭鯨魚已經足夠臭名遠播了!」仲雪划船去追稻秋。暑雨綿綿,光禿禿的棧橋在蒼翠山野中泛著灰白的光。稻秋穿著來訪時的紫衫,嚴酷的老僕人仍一步不離地監視著他……看到仲雪追來,稻秋既笑又哭了,「仲雪將軍,感謝您來送別……」稻秋將回到他的將軍那兒去,等他長出鬍鬚,他的將軍也不會再特別照料他,從此他將泯然於凡夫俗子之中。渡船到了,稻秋跳上甲板,老僕人站在棧橋上沒動。他用劍把船頂開埠頭,說,「稻秋先生,您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吧。」讓仲雪和稻秋都愣住了。
  船悠悠而去,稻秋滑下了眼淚,「水稻秋熟之後,你們將會聽聞我的名字。」這就是他的拜別。
  仲雪看著稻秋離去,很多人借獵鯨的名義而來,為博取名利、出於好奇、或是無聊,但也有人希望逃離卑賤的過往,所有人中。最需要這次獵鯨的,恰恰是稻秋,他並不打算延續孌童的生活。他需要一個改變的機會,卻沒能獲得,而他在句乘山將受到歡迎。夫鐔更憐憫深陷混亂之中的人,「陷入這樣的人生,有迫不得已,也有自身軟弱與放縱。而今後,你只能拼盡全力去證明,當初鄙視你的人是錯誤的。」從此稻秋終生穿黑衣裳,過上極度清廉與無慾念的生活。
  「您怎麼辦呢?」仲雪問老僕人。
  「我老了,」老僕人冷峭地一笑,「在我這把年紀,應該流浪四方,收集國風民謠,做一個無拘無束的詩人。」
  如果為了虛構情節,把這一個個人合併成同一個角色就夠了,但這不是虛構,眾多名字忽而一閃,又隱沒不見……仲雪見過他們的臉,有些人將來還會以另外的面目出現,另一些猶如流星,永遠消失在黑夜中,仲雪希望永遠記得他們。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十六節 獵鯨第六步:烏滴子離去
  仲雪十分期望能與平水談一談,關於上一次捕鯨,關於他的母親。
  平水來到阿堪的小神殿,穿著整潔利落,潔淨得幾近過分,仲雪明白這是對「恐怖的行刑人」的心理彌補。
  夜晚捕鯨隊一起在近海潛水,平水說「你母親獵鯨花費了很多年,她出海記錄虎鯨的歌聲,說每年的旋律都不一樣。」
  與這番相談呼應的,是吼五的相思之歌,無論什麼時候聽,都是那麼美妙。他的兄弟暴七已是小有名氣的鹿苑打手,類似於此的消息總是讓仲雪和吼五生悶氣,吼五就會衝到海灘上放聲歌唱,妄想把滿腔哀怨拋擲回海裡。
  「這次被歌聲吸引來的,是一頭雄鯨。」平水不易察覺地笑了,是烏滴子悄然無聲地游近了。平水兩腿一剪一蹬,竄出好遠;烏滴子則側轉身體,讓洋流托著自己,尾隨他不放。兩人像是競渡,又像是兩尾海豚摩擦嬉戲,一下甩開仲雪,泅過海灣……仲雪半懂不懂地猜到了,為什麼是烏滴子才能說服平水出山。
  雄鹿在密林中展示高昂鹿角,而滑稽的蜘蛛就在鹿角之間織網,到了夏天,烏滴子再次被剔除。
  「因為烏滴子是夫鐔的人?」仲雪當面質問大祝狸首。
  「因為捕鯨隊禁止戀愛。」那晚的泅渡一定被大祝看到了。
  「可以趕走稻秋,但我不能再失去烏滴子!」仲雪反對,「他是唯一能和白瀝拚殺的劍士。」
  「我們要獵殺的是鯨魚,不是白瀝。」大祝說。
  「我要見神巫。」
  「你還是去見烏滴子,告訴他『走狗的最佳歸宿是回到主人腳跟邊去』吧。」大祝傲慢地說。
  仲雪無法接觸到神巫,而隔離開自己與神巫的,正是這樣一群人。神巫無非是他們最高體現,因為神巫就是從一群大祝中選出來的,越國與神靈如此密不可分,而造成越國今天如此僵局的,難道不是這些人?
  仲雪只能去找烏滴子,阿堪說「他在平水那裡。」
  「看來你很瞭解這裡所有人。」
  「只是你太不瞭解人性。」阿堪淡然地說。
  仲雪懷疑阿堪是安插在他身邊的暗哨,但這懷疑也是苦澀的厭煩,他對獵鯨充滿無奈。
  元緒曾經問他,「這麼苦悶的事,為什麼還要做?」元緒幾乎半醉著在几案上跳舞,稻秋被趕走後,採石場隨之停頓,智障工人們必須尋找新的餬口方式,他也離去了。
  仲雪來到平水暫住的樓前,他的助手守著門不讓任何人進。男孩即使冬天也戴一頂草帽,防止陽光直曬眼睛。仲雪討厭看到這男孩,因為會勾起他想到白瀝。他繞到樓後的樹上,從吊腳樓的窗格間看到烏滴子後背上的刺青,是一頭振翅的人面鳥身神。隨著肌肉伸縮而萌動,發出一陣陣震顫,直到痙攣。平水將他放平,輕撫他的額頭,就像對待一個生病的兒童。這給仲雪一絲觸動,「聲名狼藉,但充滿溫存」,仲雪並不是太明白,但喜歡看到他們在一起。
  仲雪送烏滴子走,春末的垂柳飛絮仍蜷縮在草叢邊,酷似一團團骯髒的雪。烏滴子一向沉默,他知曉此行的目的,在他過於奪目的外表之下,潛藏著一顆敏感的心,詩中描寫的「妖童」就是這樣吧。
  「也許我前世是卡在鯨魚牙縫裡的一隻小蝦米,或是寄生鯨魚身上的籐壺。」仲雪自嘲,「鯨魚根本不在乎我,我卻要和鯨魚的龐大幻象纏鬥一生。」夫鐔在海納百川,而會稽山以這樣那樣的理由趕走人。當人們用腳選擇樂土時……關於被開除,你該怎麼向夫鐔述說這一切呢?「我會給夫鐔寫一封信,告訴他這並非是你自身過錯。」
  烏滴子笑著搖頭,「我會向他說:獵鯨這件事光輝而殘酷,是一件無比榮耀的無用之事,宛若會稽山的落日餘暉,神權的一次告別演說。」一向寡言少語的烏滴子用那麼清晰藻麗的言辭說完這兩句就離開了,將來他和仲雪偶有交匯,卻終究各有各的路要走。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十七節 獵鯨第七步:戰爭爆發了
  彩虹被山神收藏,狩獵與征伐的冬季來臨了。大齋宮死後第二年,她的侍從長千林糾集人手,反撲夫鐔,戰爭爆發了。
  「終於等到了!」虔誠的鄉野貴族和健壯的農夫摩拳擦掌,願為大齋宮復仇。
  「我周遊過大諸暨地區,冶煉銅爐比會稽山的樹還要多,夫鐔用劍鞘都可以砸死千林。」另一半人在觀望。連捕鯨隊都分裂了,不同的立場使人們各自參加兩邊的戰爭……伯增說他也要參戰,仲雪激動起來,把侄子按在落葉堆中,「我不允許任何人去參加毫無意義的戰爭!」
  但捕鯨隊的食案還是一個一個空了,人們從紅汀手中接過春餅和飯團,奔向不同的山麓。到明年插秧季節,他們有的會回來,有的再也不會。人們去而復返,等待多麼漫長。神巫聲明中立,但加快組建中止十三年之久的「會稽盾甲兵」;狸首大祝也返回大禹陵,手指在戰局沙盤上劃來劃去。這並不是史上最聚散無常的事,卻足以讓仲雪認清人間炎涼。獵鯨再次暫擱,仲雪每天一早仍在冰碴上跑步、爬山,看著雪在怒濤上舞動。一開始只有他一個人,接著阿堪加入,後來又漸次有人跟來。
  漫長的冰封時刻開始了。
  一整夜的雪後清晨,仲雪正在井邊洗臉,大浦和小浦穿上熊皮襖。也來告別,他們和大多數窮苦人一樣,加入大齋宮那一邊,他們是去修築防禦工事的;經過起初的輕敵失利,夫鐔的猛烈攻勢已將千林的「叛軍」逼入孤絕的山嶺,大浦所學到建造軍艦的本事,卻將用來修建掩體坑道。
  「無論是信仰,還是戰爭結果的預測上,你們都選錯了方向。」仲雪惻然地說。
  「能夠為之獻身的戰爭,我一生也遇不上幾場。」大浦誠懇地請求。
  「你不能阻止他們選擇死亡的方式。」阿堪勸仲雪。
  仲雪還是讓他們出發了。
  他想起他的劍術師傅,一個頑強的越國人,卻生活在看似應該是吳國的地盤上。吳越兩國以浙水為界,生活在浙水以北的人,困擾地生存在兩種國度之中。越人與吳人使用不同的曆法,過的新年不是同一天,連房子的朝向都不一樣!偏見與歧視不可避免,為爭奪漁業與桑麻,衝突更是日益加劇……而即使在越國內部,分歧仍不可避免,這樣可笑的戰爭。以信仰為名義,其實不過為瓜分大會稽地區的東西兩翼,貧苦人被崇高的信念所鼓舞,卻在冰冷的山谷中為權貴的陰謀送死。仲雪扶額,頭並不痛但感覺沉重,為了不祥的預感,「從稻秋到小浦,默許他們一個個離去,我無疑犯了一個個極其愚蠢的錯誤。」
  公元前五八七的夏歷新年轉眼又至,紅汀特地做了最豐盛的晚餐,以沖淡戰爭的陰影。
  陸續有受傷的人回到家鄉。仲雪說「我不想聽到任何有關戰爭的消息。」
《不堪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