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鏡子裡?」仲雪轉過頭,和當初烏滴子對唱的不一樣了,他用力阻住渾身泥漿的平水,「有沒有叫『鏡子』的地名?那就是兇手前往的地方!」
最終,所要找的地方,是巨大的鏡子——鑒湖。
南塘所圍起的湖水,平靜如鏡子。
在鑒湖,他們終於見到了狸首,他樣子狂野,與其說是綁匪,更像是走投無路——平水對付外圍的前盾甲兵死士,讓仲雪突入船隊中心——為方便攜帶人質,狸首剜掉人質的左膝蓋,滿面血污地在烏篷船上左右為難,仲雪的到來反而激起他的雄心:「季文是覺得無聊吧。戰爭與他無關,在一個即將變化的時代裡,他只是望著那些烏雲在攪動,卻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身邊全是一些詛咒未來的人……」狸首說著「無聊病」,咆哮道:「但我不同!」
「你殺死綠萼綠華,為什麼還要殺死靈子?」多少次,他依然用靈子呼喚她,就像她的靈魂還在他們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漂蕩。
「死……人都是要死的!」狸首從烏篷裡頭拖出人質,綁匪和人質一樣渾身污垢、髮如飛蓬,「跪下來,」用匕首比劃人質的喉嚨,狸首命令仲雪跪下來懺悔,「由於你,幫助大禹和越國的敵人,你將終生在冥府中煎熬。」
——在仲雪面前的,是他的兄長。
快艇遭受襲擊,護衛寺人均被擊倒,笠澤大夫自稱王太子,想代替人主就戮,但王太子說:「帶走我,我才是壽夢。」而黑屏以為高位者都是怕死鬼,只會嫁禍於人,況且這兩個自稱王太子的男人一個衣著華麗。一個樸素無奇,於是讓真正的王太子走了,抓走了仲雪的哥哥——
仲雪看著哥哥,他完全不成樣子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哥哥更像母親。南下與越人爭奪生存空間,和御兒君正面衝突,他的攻擊性很強,他的兒子精神反常……其實都可以從母親這兒找到源頭。她健康聰明、充滿動力、但充滿攻擊性。仲雪每次看到靈子,覺得她就和母親很像。
「呵呵呵,我要骯髒的屠夫去抓吳王太子,結果抓到這麼一團癩烏皮!」狸首的匕首已切入笠澤大夫的皮肉,命令仲雪殺死自己的哥哥,「既然你忠於越國,他不是殺死御兒君的元兇嗎?」
仲雪說你是廢柴,如果你真那麼能幹,大齋宮就不會死。你也就不必再煽動一場戰爭,為大齋宮復仇,即使是發動戰爭,也不必假借大齋宮的名頭。
撐船的黑屏擊倒狸首,他跌落鑒湖,鏡面般的湖水一下在他頭頂填平了漣漪——
而仲雪兩兄弟重逢第一件事依舊是爭吵。
「你一直在責怪我殺死卷耳大夫,至少他是一個合格的敵手!」兄長說:「我是笠澤大夫,為吳國門戶,我無路可退,我的背後就是泰伯創立的國都——越人渡江而來,我就在江面上阻擊蟠蛇。」
「越國也是我的國土——我並不是中轉過境者!」是的,父親一直讓仲雪更接近越國人,知道他無望繼承家業的同時,希望讓他記住自己的血緣——這就是他與越國今天的關係。仲雪把那面破鏡子給哥哥看,「我們的母親不是死於疾病,而是同樣死於暴力——她死得其所,她保護了那個女孩——而你我,從沒想過終止暴力,哪怕一次!」
「為了保護一些愚蠢的野人而送命……哼!」
伯增和蛇女劃著雙艙船來了,他們就像一對神仙眷侶,剛沿著梧桐樹回到人間,「吳王送母親這面鏡子……我沒有見到這面鏡子是怎樣繫上的,但在她的身形被棕樹葉覆蓋漸漸消失在視野中時,我見到這面鏡子如何蒙上水汽反射著柔光……」哥哥把鏡子交還給仲雪,伯增送父親乘坐小船離開越國。
「謝謝你,吳國佬。」蛇女說她的孿生姐妹就是被季文殺死的,她願意引誘出那個兇手。
「你也許不合他的口味。」
但現實永遠是嘲笑命運的,蛇女還是在危險的街道夜遊,仲雪等人分組跟蹤;這一年就快結束了,家家戶戶都是漏夜釀酒的灶火之光,為殘雪蒙上溫暖的光。在意想不到的後巷,一支義肢漁鉤捅破窗格,勾住蛇女,要她轉告大護法,到小齋宮死去的地方決鬥。
「決鬥?他真的這麼和你說?」仲雪聽著這個久違的詞,很多年過去了,連他們也思慕更古老年代的勇士,現今只有追捕與逃命,生與死之間不再閃耀這個高潔的名詞。
兩個月的冬雨,繼之以雪,地底的蟬蛹也浸泡在積水中,來年春天,未及甦醒就霉化為塵埃。在約定的時辰,來到道神坐鎮的路口,仲雪環顧——
——她還是逃脫了,她跑到這裡,向西而行,如果向東,我就在那兒。
——別太自責。白瀝說,她是路盲……
他們與平水、黑屏、元緒等人齊聚於橋之西。
橋之東。
松林間回嘯的風聲,刮在北蟬的臉上,他的對面:奢比屍一手掐著小結,一邊哀哀淒淒地說:「男人沒有母親、沒有妻子,孑然一身,又生了病,有多可憐!我離不開這個孩子,我多年來在他身上彌補罪過,為養大他花費不少心血……」因為北蟬問過奢比屍有關「牡蠣少女之死」,所以他知道北蟬就是那個綁匪,他不透露任何口風,就等著這一刻,用小結來換金子,「你索要那麼高的贖金,多少留下一點吧?」
北蟬決然出劍,小結倒在一邊,北蟬不多看他一眼,繼續進逼奢比屍,把他趕到吊橋上去——
他太輕信了,看到奢比屍盤曲的壞腿和殘敗的下體,就以為他是一個廢人,事實是他仍能靠殺人獲取快感。奢比屍退出松林,竄到搖搖欲墜的吊橋上,彷彿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仲雪與白瀝等人眼前。
「死肉!」奢比屍咒罵北蟬,「你把什麼人引來了?」
他要與北蟬做交易,北蟬就把交易時間和地點一概轉告給了仲雪,讓他們來處決兇手。
「喔喔大護法和貴人們,」奢比屍踉蹌著,半是求饒,半是譏諷,「我是無辜的……就連那無能的神官學徒,我都不忍心殺呢。」
北蟬截住橋之東路,也一步步走上橋面,他那張臉,是歷經多次凶險之後勉強拼湊起來的,連最冷酷的人都難以忍受他的凝視。
「為了愛惜死者,而讓活著的人送死,就是你的鐵鉤劃開那麼多人的胸腔嗎?」如果說閽人、胥師、司稽瀆職該死,那麼靈子、南塘小圩主、白石典又有什麼罪過?平水、仲雪和白瀝把他夾擊到快要崩塌的吊橋中心。仲雪覺得與兇手同歸於盡也未嘗不可——阿堪一定會大大地責罵他。北蟬砍斷一條橋索,橋面側癱成垂直狀,各人站立不穩。北蟬用義肢勾住橋索,擊退上前的仲雪,平水自背後出劍,北蟬架住,白瀝順勢劈劍——北蟬另一手也被砍掉,他毫無停滯地頂撞白瀝,白瀝被撞下橋,連同扎中心口的義肢也從北蟬小臂上扯落。黑屏揮舞長繩套住白瀝,但繩子也斷了,白瀝墜落懸崖,黑屏一跺腳,從邊坡追下去;元緒看到小結的身影,也連滑帶溜,下到谷底,繞到西邊的松林去——
這一交手是如此之快,奢比屍一彎腰就躲過了第一輪攻擊,「哈,大護法的兒子……說到底都是家犬而已!」奢比屍一倒鉤扎得仲雪後背僵直,「你有一百個斬法,我有一百二十個活法。」第一次見面時,他正縮成邋遢乾癟的一團,像一頭碾平的灰老鼠。但為了脫身,他必須從橋上殺出一條血路,「當年我實在氣不過,打了她一拳,誰叫她不經揍。她讓我滾,她知道她虧待了我,和那伙趾高氣揚的小女人。」奢比屍扯動倒鉤,仲雪就隨之在橋上搖蕩,他往背後揮舞劍,但無法碰及敵手,「不過,恨她的人不止是我,打死了大護法。不少人還特地給我酒喝呢,讓我坐在最尊貴的火塘邊,叫什麼代、代……」
「代襪那!」平水一劍劈斷倒鉤,那些死難者身上的鉤刺傷痕,也可能來自這名熟練的屠夫,「代襪那、胎嘎滾、苦拉、叫谷魂!」仲雪一邊念著無法用確切意思概括的越國眾神之名一邊揮劍……我所喜歡的越國,有呼吸,有脈搏。有剛毅,有忍耐,夜晚少女為心愛的人把門敞開,男人在海浪上淘金,甚至連孩童敢吃螃蟹!
脆弱的吊橋如飄帶一樣扭動,箭如雨下。仲雪踏穿木板,跳下橋面,像蒼蠅一樣緊緊倒叮住橋索。
失去雙手的北蟬一身箭桿。
這是可以將弓豎立在船上,一腳固定在船艙,遠距離射擊的弩機,來自秋祭夜攻大禹陵的靈感——奢比屍殺死平水的兒子時,從屈盧船裡順便偷來的大型弩機,北蟬回望橋頭。小結邊哭邊扳動弩機,連發了三輪就因潮濕的弓弦而失效了,北蟬張了張嘴,似乎想告訴小結「你可以擺脫這一切,你不必綁在他身上同渡苦海」,但什麼也來不及說出口,北蟬墜下吊橋……
奢比屍砍斷了僅剩的橋索,仲雪躍向奢比屍那一邊,平水握緊斷繩,留在西面——
「好孩子,你還是愛著老爹的。」奢比屍爬上橋東,走向小結,小結恐懼地尖叫,拋開弩機轉身狂奔,「別跑,小結,我們一起走,我會對你好的,永遠也別再回來了……」奢比屍一瘸一拐地追,「小結——」元緒也在喊,小結頭也不回地跑……差點撞到一個男人身上。
——連道塘圩主等在松林的盡頭。
「哈,你這偽君子,一邊祭典牲口,一邊又盡情宰殺它們,」奢比屍冷笑著撥轉劍,加速衝刺,「我至少比你更坦誠。」
爆裂的血花噴洩,連道塘圩主連續拔劍、曲刃劍連續斬中奢比屍,又悄然入鞘,他就是北蟬的少主。
「阿堪在哪裡?」仲雪奔向橋頭。
奢比屍對仲雪虛弱地吐出「走開……殺魚佬。」
「你寧願化為海上的泡沫,成為怨靈,追逐海浪入侵陸地,被人所詛咒嗎?那麼就去吧。」元緒沒有讓他特別懺悔。
被雪打過的楓葉會變得捲曲褐紅,很難看,「阿堪在句乘山。」仲雪從懷裡掏出一小袋沙末,是從靈子嘴中清理出來的,袋子的中心是用一粒楓葉揉得很緊密製成的護身符珠子,浸泡了他的血,脹回為一團亂絮。沒人會想到奢比屍會藏身在最危險的地方,靈子吞下的楓葉珠所導向的線索,楓樹的圖騰——三天後他們在句乘山深處找到阿堪,他被該奢比屍用鐵鏈拴在樹上無法脫身,就靠舔樹幹上的雪水活了下來。
奢比屍把阿堪抓進早年隱匿過的山林,然後去找小結,在目睹季文走過三岔橋的人潮中,他把平水的兒子誤認作小結,也許是說「我帶你去找父親」把他騙到船上,偷船駛出埤中,河道當中把孩子淹得半死。覺得像死魚一樣,一點快感也沒有,又用倒鉤劍刺入他的身體,孩子瀕死的抽搐,讓他興奮。他來到夏宮,仲雪去治治島的半個月來,小結都跟著元緒住在夏宮,他威脅小結「你也參與了,他們不會放過你。」小結與他一起走過那座危橋,在橋的那頭看到迷路的靈子……也許,這僅僅是大多數人所願意接受的真相。仲雪多麼希望靈子不要越過那座橋,向西走進陰翳的夏宮迴廊,古舊的窗格切出清晰的光影,如同她清晰無誤地對他說:「那天我騎著驢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瀝找不到渡船,真希望有什麼人來把我搶走——結果,還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