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我的兄長姿態優雅,與人交際輕鬆愉快,他去了都城的學宮,叫得出每個同窗的名字,知曉每個人的家族關係;而我甚至不認識自己的穿衣男僕。」
「雖然你作為貴族很拙劣,我還是會幫助你的。」
「我們兩個在一起不是變得越來越糟糕嗎?」阿堪被夜色淹沒,夢醒了……仲雪已夢遊到夏宮前的岔路口子,道神牆上掛著模糊的一耷血肉,發出虛弱的嗚咽,是被砍斷四肢的白石典……是一種威脅,每次貴族出行,會在車輪下碾死一條狗。用狗血祭路神,保佑旅途順利,兇手在催仲雪上路。仲雪幾乎是狂怒,「你嫌我進展太慢嗎,我日夜兼程也不能讓你住手嗎!」他朝虛空的曠野喊。
「是你抓獲了大高華,所以這個人在向你挑釁,」黑屏的妹妹邊為白石典料理傷口,對仲雪說:「他殺人是為了娛樂。」
奄奄一息的白石典舔自己時,自己也舔舔她,她就會加倍開心。
「犬神生日時,背著狗繞爐塘走上三圈,犬神就會施福給忠犬。」元緒說「……有些人還活得不如狗。」仲雪背起白石典繞著夏宮跑了三圈,奔向埤中——
在那蚌殼與岩石砌成、不懼颱風的山居裡,護從無法阻攔仲雪的大吵大鬧,穿著睡衣的神巫走出來,問仲雪:「你找到罵我的新詞彙了嗎?」
「如果他們把一個會稽盾甲兵切成一塊一塊扔下山巖,您會搜遍整個東海岸;但抱歉,她只是一個女人,她被毆打。被開膛剖腹,身上用火燙出一條一條,您無動於衷,您的神也無動於衷。」
「不要找神仙老爹撒嬌!」神巫威嚴地說,遞給他一封寫給治治島主人的親筆信,「人君選士,各像其德,你犯傻。你就是蠢貨的知己,你作惡,你就是惡魔的奴隸,你有神性,你才是神的子民!」
魂魄的衝突,掌控身體與行為的「魄」,調遣精神與意志的「魂」,在大齋宮、夫鐔、雪堰、卷耳……的身上也相互征戰過,一個沉湎過去的身軀與一個新的靈魂相互激鬥。仲雪所面對的困惑,在那些逝去的亡魂在生時,也深深困惑過,他們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他們無法獲得解釋的靈魂還在山林中呼嘯。
仲雪帶著拜謁信再次進入助海侯廟,一切都溫文爾雅,海濤在高牆外喧囂,彷彿是飛翔的靈魂,盲公坐在屏風前彈唱燕饗賓客。
季文斜倚著聆聽,「你聽過小豹子的叫聲嗎?」異邦的國王大弟半瞇著眼睛,輕啜酒杯,「猛獸的幼年期叫聲竟然像小鳥……或是昆蟲的鳴叫。」一隻金眼睛懶猴從他後衣領爬上頭頂……那是靈子的猴子,從衣袖中露出的手指纏著繃帶,輕輕逗弄猴子。他被咬傷了,但並不在意中毒,毒液彷彿是他的美酒。
「是你綁架靈子的,你收留了狸首!」野獸的咆哮,為了求偶也為領地,仲雪從跪姿撲向季文,沒有智慧、沒有勇氣,只有卑劣和嗜血,只有本能,「但有個爪牙擺脫了你們,他發覺他女兒被殺死了,所以他一再殺人逼我來追查兇手!」
起居室外的神官們衝進來,但盲公仍紋絲不亂地擊築,樂點為螃蟹般在地上纏鬥的兩人增添了節奏感;神官們手持長棍,怒目靜候。
「你以為我一見女人就獸性大發嗎?」季文大笑,他笑起來沒有門牙,因為門牙全被烏滴子打飛了,「我們精心挑選,就像挑選新娘……你的『靈子』裝腔作勢,哈哈哈,連猴子都比她可愛。」
季文那晚在武原港,遙望他的王兄覲見吳王太子,夜明珠般的艅艎大舟……無非不值得記憶的無聊華彩。他自小作為人質住在越國,他的少傅在渡口沉船而死,連同妻子一起淹死。那裡不適合當渡口,因為雪堰大夫在那裡采過條石,海潮又衝垮石塘,堰塞出一口水潭,漸漸被稱為「宮淵」。小時候,表兄送他一頭系項圈的雪豹崽,因為害怕暴雨雷聲。跳出籠子,把自己吊死了,僕人幫他把小豹子沉到潭底。越人按溪流聲的高低祭祀晴雨,讓女巫站在潭水中唸咒語……後來他殺了王兄送的馬,又沉到潭底。「再這樣下去,不是什麼垃圾都往裡邊扔了嗎?」他稍微長大一點,想。他和幾個表兄弟一起跟著神巫巡迴時,出於好玩,虐殺了一名耍蛇女,那種場景你永遠也忘不了,表弟的僕人把蛇女也沉入水底。過了幾年,到宮淵求雨,果然下雨了。庭院也充盈流水,蛇女融化在水中,扭動蛇身游入房間,順著被打濕的衣襟爬上他的軀體——盛滿屍體與思念的深淵,天命的乖烈,他們又怎能理解?仲雪又怎能理解?
「賢者始於難動,終於有成。」盲公擊下最後一個音符——他才是治治島主人,他問仲雪想怎麼辦?
「我一來一回要七天,人質沒那麼多時間,把季文帶回埤中是表明我的決心。」
「用一位異邦君王的性命去討好越國人嗎?」
「越國人很傻,盲動、天真、又迷信——但我喜歡他們。」仲雪說,「他們有仇必報,但也講道理,季文不必擔心他沒犯過的罪行。」
「我倒更喜歡你這個吳國人。」治治島主人微笑,「但我不能辜負死去的王兄,讓他的兒子被剁成肉醬,我們是野獸,天生是要吃人的。」盲公擲下樂器,登上快船護衛那乖戾的國王大弟——
歸程就像另一場龐大的夢,沿途無數人湧集,手舉鬼板或白繒。上邊書寫著他們遭受的冤屈與無法回擊的暴力,遇有淺灘,他們就脫光爛衫跳入逆流。為快船拉縴,傲慢的文明人總以為越人生活在無憂無慮的東海之濱,但世上並沒有現成的蓬萊仙境。
仲雪帶來了季文——兩人均白衣素冠,走過三岔橋,大越傾巢而出,來看季文——駭沐國的食人大弟……「我從不吃牡蠣。」季文哂笑。
神巫返回大禹陵,名義上將季文關押在那裡,接下來是等待。
大禹的候見廳擠滿了有所訴求的人群,他們是難纏的冤屈者,也是天性樂觀的閒漢,他們會同仇敵愾、為保護家園不惜性命,也會對猙獰和虛熱倍覺親近,他們是鏡子,映出的是如何對待他們的你——獸性、人性與神性在身上交匯流動。
靈子被發現的那天清晨很寧靜。
打銼殼的孩童在海灘上發現一隻手,手腕刺著一圈海豚。
山陰君的夏季行宮,秋季曾開闢為救傷所和養牛場,至今一股畜生氣。坦蕩的銅道神落滿雪,露出寧靜的微笑,指示方向……另一邊只有一座失修的吊橋,通向松林,從方向而言。它通向松林後的海灘,從路徑來說,它不通向任何人,一條投向虛空之海的斷頭路。
尹豹良帶著甲士們搜索山道和海濱,並排成一線,走過半人高的駝色茅草,翻檢礁石下的線索。
白瀝的傷癒了一部分,他變成一部分白色一部分紫色的男人。仲雪順著白瀝的目光,穿過那座朽壞的吊橋通向層層堆雪的山林,酸紅粘稠的淺灘泥水在懸橋下蠕動……「你有自己的生活嗎?」仲雪問,先是忠於卷耳大夫,然後亡命鹿苑,再忠於夫鐔,從殺戮走向殺戮……你喜歡什麼食物?什麼顏色的外套?有心愛的女孩嗎?
白瀝靜默了一會兒,長吁一口氣:「我什麼都討厭。」
仲雪也靜默了一會兒,「我也有同感。」
他們都覺得靈子已經死去,他們再也無法找回她了……然後尹豹良喊他們了。
仲雪想他看到屍體,會耳鳴、手抖、左手發麻,一輪輪潮熱從後背爬上來,但他很平靜,就像看什麼很自然的東西。她被海浪沖干了血,沾滿海沙的肌膚潔白,微張的雙眼,凝固的眼神美如波紋,「她大概咬掉了兇手的指頭或鼻子,兇手割開她的嘴巴和喉嚨想把那器物挖出來……」尹豹良冷淡地說。她曾吐露氣息的嘴唇裡,塞滿了沙末。
「兇手知道我在敷衍他。」用不可能被處死的罪人來搪塞他。線索斷了,靈子也死了,海風把雪花送入仲雪的眼簾。他順著喧嘩的海濤走在海塘上,又一年即將過去,男女老少聚到一起,一起釀酒,並交納釀酒的稅——人們很累,但很愉快。
晨霜是上帝投向人間的寶石,他醒來,看到湖邊的勞作——南塘圩主決定在湖上築壩、設置閘門,旱季洩湖水灌溉,雨季則將洪水排入湖。再通入海裡,這將是浩瀚的工程,也許要到她的兒子這一代,才能竣工。
她的兒子和仲雪相處得不錯,仲雪以為又會從衣服堆裡鑽出那顆小腦袋,結果是一頭貉子,問她兒子去哪裡了,去父親那裡了。父親?是的,劊子手平水。圩主平靜地回答——竟然是平水,仲雪震驚,「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平水會把我切成一片片掛在肉鉤上出售!」圩主不以為然,梳著頭,「你給我兒子一個父兄的榜樣,否則我只能去找夫鐔了。」她慵懶、美麗,光潔如白霜……圩主曾是前代大護法的女巫,「我兒子出生時不會啼哭,你的母親倒提著他拍打臀部,嘴對嘴吸出他口中的羊水。救了他,而他將長大,建成一百六十里的海堤。他也將有他的子孫,在長堤下平安長大,救一人等於救一世界。」
她決定讓父子重新來往,那孩子去父親那兒好多天了。但她不知道,和仲雪交談的那時,兒子已經死了。
第一個在自家船埠頭的一艘黑船裡發現屍體的神官要學徒把屍體扔到山上去,山上的神官則要弟子把濕淋淋的屍體扔回去。「但那個孩子身上有劍傷。」「我才不管,把他扔回海裡去。」於是叫黑幫來處理垃圾。黑幫人手發覺那艘黑船原本就是歸在屈盧名下的,季文的到來是轟動性的大事,鄉夫野婦像趕圩一樣划船聚集到會稽山,到處是失竊和偶遇——死去的還是一個孩童,微風吹拂他的頭髮,在船舷上顫動,彷彿他還活著。
「天殺的!」海麒麟倒吸一口冷氣,「他殺死了南塘圩主的兒子。」
「這還不是最糟的,南塘圩主的兒子……」和烏滴子交過手的做了一個決然的手勢,「也是劊子手平水的兒子。」
當晚,仲雪來到山陰君陵墓外,尹豹良被揍得連他母親都認不出來了,另一名盾甲兵眼窩裡戳了一把匕首,直達腦後。「你當心一些。」尹豹良勸告仲雪,他倆是來唱賣會打探消息的。走進墓道聽到尖細的哭聲……越國青少年今冬的時髦穿法,是將藍布衫染成醬紅色,做成楚式深衣。但下擺不夠長,就捲起來塞進腰帶裡,露出膝蓋以下部分,方便走路。這些時髦的小流氓發出尖細的哭泣,木然而緩慢地爬動。還有一個人的雙手都被咬爛了,虛弱地喊「我是王……救救國王……」那個蒼白的助手守住內門,看到是仲雪,側身讓路。
平水背對墓門,膝蓋抵住屈盧胸前,屈盧整張臉被揍得像是攤在地上,還有一隻眼睛在眨。平水拷問屈盧殺手的下落,認為是屈盧的打手殺死了他的兒子——
仲雪對平水說:「還記得拆骨組的白子嗎?家裡掛各種武器,簡直是屠宰場,在醃菜罐裡找到殘肢,任何地方都有這樣的瘋子——」
「我把白子交給銅姑瀆了。」平水沒看仲雪。
仲雪怔住了。
為「挽救」烏滴子的靈魂,平水決定要給三個人重生的機會。雪堰是第一個,白子是第二個……這群瘋狂的竊鉤者、竊國者,如今都在吳越群山間奔突。
「這件事山陰不管,會稽不收,你不要插手了。」平水說,他在圍觀季文的人山人海中與兒子走散,就在重新獲得接納和信任之時,他無法面對圩主和失職的自己。
發胖的美男子屈盧面部痙攣,被酗酒和肺氣腫弄得滿眼皺紋,「我的、我的車船……早就被偷走了!」他好幾輛車、好幾艘船都被豬龍婆弄走了,盾甲兵對黑幫很客氣,因為各級軍官都與黑幫做著交易。可以說,神巫的甲士們是由黑幫支付軍費的,他們對屈盧的車船搜查不嚴。那位綁匪一直有幫手,而狸首握有大護法的鑰匙,車船運送人質,鑰匙開啟窩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