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原來,李秀珠的母親死了,寨子裡的男人去砍樹棺,姑娘們穿著盛裝是為了辟邪,這是僾你人的傳統。所謂樹棺,就是把一棵最粗的大樹砍倒,用最好的一截,剖成兩半,根據死者身體的尺寸製成棺木。樹棺也分公母,公棺在上,雕刻了種種象徵性的圖案,背部鑿出鏤空狀;母棺在下,像一條船,用來盛斂死者的遺體。
僾你人的墳墓沒有凸起的土包,棺木埋下去後,地面會掃平,上面仍可以種莊稼。若干年後,棺木與死者化為泥土,又可以埋入下一位死者。最大的禁忌是,入土時,生人不能把影子偷入墳坑,投入的話就會被一起埋掉。
我對姑娘們的話乍舌,沒想到僾你人的文化這麼與眾不同,跟中原文化相差甚大。他們的墳墓又沒有地標,萬一不小心挖到,那不是要把人嚇死。不知他們有沒有在妖宅附近埋下樹棺,我們找金瓜人頭貢茶時,可得小心謹慎,不要茶沒找到,卻挖到幾口樹棺。
李秀珠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她也穿著民族服飾,跟原來的她完全不一樣,不仔細看都很難發現她的存在。李秀珠兩眼空洞,見了我以後才打了招呼,讓我們快回寨子裡休息。因為在僾你人的文化裡,寨門是阻擋鬼怪的界限,人們不能輕易在寨門晃悠。我也注意到古舊的寨門上刻了神秘的符咒,還有一些圖騰,這些大概就是用來阻擋鬼怪的東西。
我看寨門都是女人,我們三個男人不好打攪別人迎樹棺,所以就要離開。這時,我們看到寨子裡胡傑老人和幾個年輕小伙子提著油漆,推著手推車往寨門走過來,不知道又要幹什麼。胡傑老人就是昨晚站出來,平息李家巨變的長者,他在寨子裡應該是一把手。我們走過去一問,原來他們是打算把寨門塗上新漆,再從寨門處鋪一小段水泥路。我問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胡傑老人樂得笑起來,說正需要幫手。
於是,我們又往回走,除了李秀珠以外,其他女孩子似乎很高興趙帥又回來了。礙於李秀珠在場,女孩子們沒有表現得太明顯,只是偷看趙帥,有的還故意靠近他。趙帥剛才還信誓旦旦地要找到金瓜人頭貢茶,現在卻和女孩子們眉來眼去,早就忘記為什麼要來猛海了。倒是廖老二,一下子和寨子的長者熟絡了,還不經意地問起寨子的過往,江湖經驗果然豐富。
因為要刷油漆,所以女孩子們都站到寨門一旁。從寨門開始,還要鋪上水泥,其實只有幾米而已,既然只鋪那麼少,我覺得鋪不鋪都無所謂,但胡傑老人卻說鋪一點兒是一點兒,一年鋪幾次,時間長了就路也會長了。我很想問李老爹怎麼樣了,既然他殺了老婆,要不要扭送到縣城裡的派出所。而且,李母的屍體這麼草率地埋掉,恐怕會給以後的司法鑒定留下難題。可惜場合不對,所以我一直沒問出口,只是悶頭幹活。
很快地,幾米水泥路就鋪好了,根本不需要技術。寨門太高了,寨子裡又沒有梯子,所以只漆了兩根門柱。柱子也不矮,只好由一個人踩著另一個人,這樣才把柱子塗得又光又滑。末了,胡傑老人還畫了一些神秘符號,和原來的符號都差不多。
女孩子們還在等男人們砍樹棺歸來,可是已經下午了,卻還沒看見男人們回來。胡傑老人說,以前大樹很多,現在粗一點的樹都沒了,所以得去很遠的地方砍。人還沒等回來,我們卻看見有一個中年婦女從寨子裡慌忙地跑出來,直覺告訴我:寨子裡又出事了!
卷一《佛海妖宅》 17.雷電之夜
果然不出所料,中年婦女奔過來,她帶來的消息如同一個炸彈。被關在家裡的李老爹不知什麼時候跑掉了,胡傑老人原本計劃明天就把去縣城裡的派出所報案,現在人犯沒了,最著急的人莫過於他了。其實我一直不相信李老爹是殺人凶人,但如今他畏罪潛逃,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李秀珠聽聞李老爹跑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寨門旁,她拿不定主意是馬上回寨子,還是繼續站在原地等樹棺。據胡傑老人透露,砍回來的樹棺最好是死者的親人第一時間迎接,否則被埋葬的死者不得安寧,會再跑回寨子裡吃人。我見寨門已經漆好,水泥路也鋪好了,所以就攬下這趟活,請纓去把李老爹找回來。
當著姑娘們的面,趙帥沒有多說一個字,等轉過身才埋怨我不該自作主張。我不明白趙帥為什麼要怪我,一旁的廖老二見狀就點醒我,原來他們認為李老爹既然殺了老婆,還趁人不備溜掉了,明顯是想要逍遙法外。如果這時候有人去抓他歸案,那李老爹肯定拚死反抗,弄不好來個玉石俱焚。
我猛拍大腿,罵道:「你們怎麼不早說,我怎麼沒想到這些!」
趙帥和廖老二都無辜地望著我,我又回頭望了望遠處的李秀珠,終於做了決定:「既然都擔下來了,那就去做吧,咱們三個大男人,還敵不過一個斷了腿的老頭兒嗎?」
「我也是老頭了,別把我算在裡面啊。」廖老二畏縮了,「我去寨子裡休息一下,人老了,身子骨不如從前了,今天骨頭一直響個不停。」
我忿忿地心想,今天廖老二在妖宅那裡還生龍活虎的,現在就裝死喊累。不過,我沒有說明,因為廖老二老奸巨滑,就算反駁這一點,他還會有其他借口。人活到一定的歲數,比什麼都還精,特別是做生意的人。趙帥為了維護在女孩子們心中的形象,他只是抱怨了幾句,對於找李老爹的任務是義不容辭。
可能胡傑老人擔心我們不熟悉寨子的地形,所以他又叫一個小伙子跟上來,讓小伙子照應我們。小伙子是地道的僾你人,雖然寨子裡也有漢族人,但他的漢語不怎麼靈光,聽得懂但不怎麼會說。問了很久,我們都不知道小伙子叫什麼名字,因為他曬得比較黑,所以我就叫他小黑。
小黑沒有去過縣城,出生到現在一直在寨子附近打轉,所以十分的淳樸。後來我才得知,並不是胡傑老人叫他來的,而是他主動要求的。因為小黑很嚮往外面的世界,他看到李秀珠回來帶了很多好東西,所以一路問我們外面的世界怎麼怎麼的。我只撿好的說,沒敢把李秀珠做小姐的事情抖出來,話末才說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比寨子好。
回到寨子以後,我先找到老王,讓老王安排廖老二的住宿,然後才去李家看看情況。李家一片狼藉,胡傑老人把李老爹鎖在房間裡,但現在房間的門大開著,李老爹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胡傑老人為了以防萬一,特地上了一把鎖,沒想到李老爹力氣這麼大,居然能從裡面把門撞破。看著犯罪現場,我不禁地搖頭,如果李老爹真的這麼凶悍,那我們身上肯定得帶幾把刀才保險。
小黑迷糊地問我,怎麼不去找李老爹,反而跑到李家磨蹭。趙帥也不知道原因,但他樂得清閒,才不願跋山涉水地找李老爹,搞不好找到了還會被捅一刀。我並非偷懶,只是想看看李老爹逃跑前有沒有帶上什麼東西,由帶走的東西也許可以猜出他去了哪裡。可是,李家除了髒亂,好像沒丟東西,但我總覺得亂糟糟的樣子很奇怪。
李老爹既然沒帶東西,他撞破門後就直接跑掉就行了,幹嘛把屋子弄這麼亂。再說了,這裡是李老爹自己的家,真要帶幾件東西上路,那還不簡單,隨手拿起就跑嘛。現在屋裡這麼亂,就好像進了小偷一樣,似乎在翻箱搗櫃地找東西。我覺得這情形不對勁,於是就問趙帥和小黑,有沒有這個感覺,可惜他們都說沒有。
我思前想後,忽然靈光一現,望向被撞破的房門,終於明白哪裡有問題了。胡傑老人用一把大鎖加上門上,房門被撞破以後,大鎖不知所蹤,李家上上下下都找不到那把大鎖!為了確定這一點,我又仔細地找了一遍,但仍無結果。門被撞破後,鎖頭應該飛到門前,可那裡只有木屑。莫非鎖頭長了腿,自己躲起來了,可是李家就巴掌大的地方,就算藏了一根針也很容易找到。
趙帥呆了半餉,然後對我說:「李老爹只從家裡帶走那把大鎖,難道大鎖很值錢?如果真是這樣,咱們就別找人頭茶牛頭茶的了,把鎖搶過來不就得了。」
「那鎖真的值錢,胡傑老人捨得拿出來嗎?看來李老爹瘋了,帶什麼都比帶把鎖強啊,況且他連鑰匙都沒有。」我納悶道。
小黑對失蹤的鎖沒什麼興趣,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問:「可以去找李老爹了嗎,再不去,天就要黑了。」
我不知道李老爹為什麼要把鎖帶走,但既然答應胡傑老人,那就裝模作樣地在附近找找。倒不是我嘴上一套,行為另一套,只是李老爹不可能跑太遠,一來他斷了一條腿,二來山路難行,就算長了四條腿都沒用,除非長了一對翅膀。趙帥看我來真的,於是就擔心地把身上帶的匕首分我一把,再看他身上,竟然藏了五六把匕首。我和趙帥除了上廁所,就連睡覺都在一起,但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帶了這麼多武器。
小黑叫我們別害怕,他身上有也有一把自製刀,雖然不鋒利,但是他殺過很多只兇猛的野獸。我早就聽說山裡人很凶悍,看到小黑拔出利刃,一個天真的少年馬上就露出了殺氣,這些事情果然不是瞎編的。我看時候不早了,於是就打算在寨子附近看看,順便摸清曼籠寨的地形。誰知道,我們才走出李家,天上就驚起一聲悶雷,但空中萬里無雲,沒有要下大雨的徵兆。
雷聲很大,還有陣陣回聲,回聲還沒消失,又響起了幾陣天雷。我望著湛藍的天空,心裡犯疑,平時的旱天雷雖然只大雷不下雨,但天上不至於一朵雲都沒有,哪有這麼乾淨的天空還能打這麼響的天雷。忽然,我想起神秘女人說的話,整個曼籠寨很快要灰飛煙滅,難道寨子會遭受五雷轟頂的大劫?
我把心思拋開,跟著小黑在寨子附近尋人,才走了一小會兒就暈頭轉向。曼籠寨深處綠色海洋的中心,被層層山峰、森林包裹,昆蟲在到處亂飛,在裡面行走很容易眼花繚亂。我們走到一棵直刺蒼穹的紅毛樹旁,小黑忽然大喊有人,我和趙帥以為李老爹出現了,所以連忙拔出匕首。可是,瞪眼一瞧,那人不是李老爹,而是剛才救了趙帥的神秘女人。
女人孑然一身,手無寸鐵,我見了就把匕首收起來,免得嚇壞了她。女人卻依舊一副木然的表情,根本不像受驚的樣子,她無視我們,自己走自己的。我很奇怪這樣一個女人為什麼跑到猛海的山野裡,她明顯不像本地人,長得又挺漂亮的,難道不怕山裡跑出個色狼來。我剛想到這裡,趙帥就忘乎所以地跑到女人跟前,攔住了女人的去路。
先前,趙帥還認為是女人推他下山,現在他可能想清楚了,於是又恢復了花花公子的個性,想要認識女人。女人卻不買帳,她繞過趙帥,又往林中深處走,不知道要幹嘛。除了閱男人無數的李秀珠,這女的恐怕是第二個無視趙帥英俊瀟灑的人,趙帥也因此甚感困惑。90年代的山林不像現在,當時還有很多野獸,甚至是老虎豹子這類凶悍的獸類。我擔心女人會有危險,於是就提醒她注意安全,沒事別瞎跑。
沒想到女人忽然回頭,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我:「你應該擔心你自己,沒事就趕快離開寨子,有危險的是你。」
這個女人白得不正常,我想起廖老二說她不是人,心裡就亂想她會不會就是妖宅裡的妖怪。都說妖怪能幻化人形,還能掐指算出過去與未來,莫非她就是這樣才知道曼籠寨要遭大難了。可是,寨子裡除了鬧出殺人事件,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沒有一點兒災難降臨的跡象。正當我想問女人叫什麼名字,小黑忽然大喊一聲,雖然喊的話聽不懂,但能聽出危險來了!
果然,林子裡不知何時跑出一隻齜牙咧嘴的老虎,嚇得我差點兒喊爹叫娘的。在來猛海的路上,李秀珠就說過,猛海一帶有猛獸出現,特別是布郎山一帶,不僅有老虎,還有狼、熊、野豬等。凡是到猛海的收茶人,他們都會帶上自動步槍,為的就是防範野獸。我們不相信會這麼倒霉遇到野獸,沒想到老虎這麼給面子,竟然趁人不備殺了出來。
老虎一躍而起,朝我們撲來,小黑護著趙帥逃開,而我被老虎逼得後退,只好與女人為伍。老虎追著小黑與趙帥而去,我望著遠去的老虎,忽然覺得那老虎的毛髮有一團很黑。人當然跑不過老虎了,趙帥和小黑身處險境,我正要上前幫忙,卻又發現另一隻老虎出現了。我本能地拉住女人往另一個方向逃跑,另一隻老虎緊追不捨,看來它捨不得這頓美食。
奇怪的是,這隻老虎跑得不快,我們始終和它保持距離。由於慌不擇路,我們離寨子越來越遠,直到看到一棵野生的老茶樹,我才拉著女人爬了上去。老虎的速度很慢,等我們爬上去以後,它才氣喘吁吁地趕來。我以前聽說雲南的老虎會爬樹,剛剛擔心老虎會上樹咬人,卻見老虎趴在樹下不動了,而我也才明白它為什麼跑得那麼慢。
原來老虎的後腿受了傷,不知道是什麼傷了它,傷口附近的毛髮很黑,就如追趙帥的那只一樣。老虎的傷口也很怪,不像是妖的,只看出它的傷口面積很大,血肉模糊。老虎沒有死去,它就這麼守株待兔,不肯離去。老虎的耐心超乎尋常,直到夜幕降臨後,老虎仍趴在老茶樹下。
「你可以鬆手了嗎?」女人打破了沉默。
我這才想起樹上還有另一個人,於是沒禮貌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啊,打哪兒來的,不怕山裡的老虎?」
話一出口,我就心說糟糕了,女人看起來如冰山一樣,問這些不是自找無趣嗎。女人先是一陣安靜,她盯著我很久,終於開口:「我叫木清香,你呢?」
我對此感到很意外,隨即馬上回答:「我叫路建新,祖籍是湖北天門,一直住在武漢,後來去了北京就和趙……」
「我只問你叫什麼。」木清香打斷我,「你說那麼多幹嘛。」
我哦了一聲,兩人又陷入了沉默,木清香也沒有再說話,甚至連呼氣的聲音都聽不到。木清香看起來和李秀珠差不多的年紀,但比李秀珠多出了一種堅韌,而且她身上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我不知不覺地對著木清香望了很久,直到天空雷電不止,我才抹了嘴角的口水,把頭扭到一邊。
雷電說來就來,而且一來就如放炮仗一般,根本停不下來。我被雷電嚇得渾身打顫,同時又擔心趙帥與小黑的安危,也許他們已經翹辮子了。不過,那隻老虎的後腿也黑黑的,估計也是受傷了,趙帥和小黑不一定會喪命。
連續的雷電讓我無法集中精神,生怕雷電擊中老茶樹,我們也會因此遭殃。猛海位於西雙版納,西雙版納是中國雷暴中心之一,雷暴又較多地集中在猛海縣和景洪市一帶,其中景洪市的猛龍鎮年雷暴日高達158天,這種現象在全國都極為罕見。不僅是電視、電路等,就連牛羊,甚至人都曾被雷電劈到。
就在我躊躇時,木清香忽然跳下老茶樹,我大叫她是不是瘋了,難道不怕老虎吃了她。再仔細一看,老虎不知何時跑掉了,也許它也怕打雷閃電。木清香下地後就要離開,我連忙跟下來問她要不要到寨子裡,結果她又面癱一樣地告訴我,快點離開寨子,大難即將來臨了。我對這句話半信半疑,既然她不肯去曼籠寨,那就由她好了。
我們誰也沒說再見,就各自挑路走開,這種分別是我平生第一次。藉著驚人的雷電,我憑著感覺奔跑,總覺得黑漆漆的森林裡有無數的眼睛盯著我。我知道這種情況下很難找到趙帥,只有到寨子裡尋求幫助,否則很可能連自己都會迷失在森林裡。幸虧有雷電的幫忙,我才依稀找到出路,逃出了茂密的森林。
出了森林以後,我就開始認路了,不一會兒就看到了寨子隱約的輪廓。可是,我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不停歇的雷電催促我趕快回到寨子求援。我們一天未出現,寨民沒有出來找人,這實在是奇怪。正當我頂著轟隆的雷電奔到寨門前,忽然停住了腳步,在雷光電閃的映襯下,我看到了詭異又恐怖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