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是一個曲折離奇的洞,爬兩步就是一個拐彎。洞內都被水浸濕了,我的衣服也很快濕了,頭頂上不時露出一截鋼筋來,像暗器般瞄準我的頭和背,幸好我有所警覺,沒有受傷。
一路爬去,沿途什麼也沒有,但是當拐到第四個彎口時,我發現了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女人用力揪著頭頂的鋼筋,懷裡的小娃娃象貓一樣全身都帖在她懷裡——即使是這樣,也沒能救得了他們,一定是我先前灌的那些水惹禍了,這兩個人明顯已經死了,眼睛緊閉著,嘴唇腫脹。我有點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正在躊躇著,前方忽然傳來爬動的聲音,不久我的鄰居出現在洞裡。看見我他似乎毫不驚奇,反而帶著一種親暱的表情爬了過來:「來了?有什麼新情況?」
我感到莫名其妙,下意識地指了指頭頂上的兩具屍體。他看到那兩具屍體,「啊」了一聲,象徵性地流了一陣眼淚,隨即興奮起來,對我招招手,拉著我在地面上挖起洞來。地面上被水泡得很鬆軟,很快就挖出一個洞,我們兩人的手都沾滿了泥濘,但是這工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魅力,使得我全身心地投入了。
我們挖好洞後,就將兩具屍體掩埋了,鄰居更加興奮,他大聲對我道:「三樓的那個女人家裡有一件紅色的睡衣,上面有一個老鼠洞!」說完他狂笑起來,我也跟著大笑起來——睡衣上有個老鼠洞?這太有趣了,尤其是我們居然知道這麼有趣的事情,就更加有趣。
我們笑了很久,交換了許多心得,他對這棟樓裡的其他住戶都很瞭解,關於他們的隱私和一些生活細節都如數家珍,這讓我感到很羞愧,幸好我隨身帶著那個小本,於是我將小本拿出來念給他聽,聽得他臉上放光。然後我們一起沿著洞朝前爬,一路上在他的指點下,我找到了許多隱秘的支路,那都是其他人挖的洞。我現在知道了,每個人家裡都挖了許多這樣的洞,這樣他們就可以通過這些洞偷窺其他人的生活——當然同時也被其他人偷窺,這是他們竭力避免,可是總是避免不了的。
我們沿著洞和各條支路到達不同人家的牆壁裡,透過牆壁上銀幣大小的洞口,觀看著房間裡的一舉一動,無法形容這種感覺,非常奇妙,非常可愛,讓人想飛,我覺得自己快要上癮了。
在爬行的過程中,我們不斷遇到其他的人,大家都很熱情地打招呼,互相交換著最新的情報,只要不說自己的事,大家就都很愉快。每個人都掌握著一定程度的他人的秘密,而每個人的秘密也同樣被他人掌握著。沉默在這裡消失了,大家都搶著說話,人們在四通八達的洞穴裡來往爬行著,爬到別人家裡,而別人也爬到自己家裡。
鄰居帶著我爬到了好幾個人的家裡,有些人家已經有別人在那裡,於是大家一起搜集資料;有些人家的主人還沒出去,正用麵粉努力堵塞牆壁上的洞,於是我們又另外鑿出一些新的洞口,對主人的行動盡情嘲笑,毫不在意他是否會聽見;有很多次,當我們從小洞中偷窺別人時,正好看到屋子的主人鑽進牆壁上的洞裡,很快就與我們會合,然後我們遵守規則,離開這戶人家,尋找下一個目標。
不久我與鄰居走散了,我一個人在洞裡爬來爬去,和別人交流著不同的小道消息,感覺非常愜意。我還不太熟悉洞中的路徑,有很多次經過同樣的地方,那個掩埋屍體的地方我就經過了三次,每次都發現屍體已經被人發現了,正在拍照,但是他們拍完照後又將她們掩埋起來,等待下一個人來發現他們。
爬了許久,我感到困了,卻找不到回去的路,便隨便找了一戶人家的洞口鑽了出去,從他家的大門直接走了出去。
就是這樣,我們白天相遇,互相裝作不認識,到了夜晚,便一起在洞中偷窺其他人的秘密。我已經自己鑿出了好幾條通道,這些通道很快便和其他人的通道連了起來。由於我是做新聞工作的,能夠將小道消息已一種好聽的方式說出來,他們都喜歡跟我聊,所以我從他們那裡也就得到了更多的消息,沒多久,我家裡就已經積累了厚厚一堆這樣的資料——這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我時刻害怕被洞中的人們所拿走,每天將它們東藏西藏,但是依然會發現資料被人動過,我們就這樣互相窺探與防備,樂此不疲,世界上沒有任何遊戲比這更有趣。
事實證明我是很有創造頭腦的,當我發現信息的寶貴時,我開始要求我的對話者與我低聲交流,這樣我們的信息就不會被其他人聽到了。沒多久,這種低聲交流的技巧很快被所有人掌握,牆壁裡再也沒有大聲的喧嘩,到處都是老鼠般低低的索索聲。起初人們還發出一點很小的聲音,到後來,變本加厲,僅僅只是從雙唇間發出呼氣聲,不久又昇華為讀唇語。人們在雙唇翕動中無聲地交換著其他人的生活細節,整棟孤樓陷入了永恆的沉默。
到了後來,我們連唇語也不用了,因為這樣還是容易被其他人偷看到信息,我們開始用眼神交流,神秘的眼神如電流般在洞穴裡川流不息,信息就這樣傳遞到每戶人家,真是人人窺我,我窺人人。達到這一境界之後,我們的信息極大地豐富起來,每個人都沒有任何隱私可言,儘管每個人都在做著保護隱私的努力,可是毫無用處,眼神洩露了一切。隱私被暴露是很令人煩惱的,幸好手裡掌握著其他所有人的隱私,這樣一來,事情也就不那麼難受了。
可惜這樣美好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我們藏在洞穴裡的那兩具屍體開始發出惡臭,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這股惡臭總是消除不去,它順著洞穴的出口飄到每一戶人家,整棟孤樓都臭了,從孤樓出去的人身上也沾滿了這種臭氣,這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警惕,警察來了,他們很快發現了屍體,開始詢問我們是怎麼回事。
當然,孤樓的人是什麼也不會說的。我們面無表情,緊閉雙唇,只是不時交換一個神秘的眼神。
警察問了許久,什麼也沒問出來,他們通過對那些洞穴的檢查,感到十分震驚,將我們整棟樓的人很客氣地請到了同一個地方,一些人和氣地問我們一些問題,我們依舊什麼也不說,依舊神秘而深沉地傳遞著眼神。
於是我們被關起來了,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正常人住到精神病院,這很令人煩惱,好在吃住都不要錢,伙食還不錯,更重要的是,秘密被守住了,而這個醫院裡,有許多新的秘密在等待著我們。
我們心領神會地交換著眼神,期待著夜晚的到來。
第二十一章 債
有些人的話,永遠不要相信。
這句話是坐在我對面的人告訴我的。他是我大學的同學。自從大學分別以來,我們已經五年沒見面了,突然在街上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我居然沒認出他來。
他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原本高大英挺的身材,似乎被鹽漬過一般,懨懨的發軟,皮膚下彷彿沒有骨架的支撐,軟得皺成了一團。他眉眼耷拉著,嘴角也往下垮,雙手軟乎乎地垂在身體兩側,膝蓋微微彎著,整個人一副要垮下去的姿態。
「你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認出他之後,我吃驚地問。
他有氣無力地說:「跟我去喝杯茶,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2
在茶館,他完全不碰眼前的茶杯,只是一支接一支抽煙,眼睛看著地面。我耐心地等待他開口。落地窗外人來人往,幾乎一轉眼,就從下午到了黃昏。
「真是人世滄桑啊。」他忽然發出了一聲感慨,指著窗外亮起的路燈,「時間過得飛快,很多事情就這麼變了,而你根本來不及察覺。」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我也不知道。」他搖了搖頭,「事情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
以下是他所說的經過。
兩個月前,我和往常一樣準備出門上班,妻子和兒子在餐廳吃早餐。剛走到門口,我便聽到妻子發出驚叫聲,連聲叫著兒子的名字。我連忙跑過去,一看,兒子被什麼東西噎住了,雙眼直翻白。我讓妻子趕緊打急救電話,自己用海姆利克氏急救法,用力兜住兒子的腹部,想通過氣壓將噎住他咽喉的東西擠出來。我參加過急救培訓,曾經在我自己開的餐廳救過兩個被噎住的病人,所以當時並不驚慌。但過了好幾分鐘,兒子臉色已經發青,呼吸差不多停止了,那該死的東西還沒出來,而門外始終沒有傳來救護車的聲音。妻子瘋了一樣跑到對面的馬路上找私人診所的醫生,我繼續急救。
又過了幾分鐘,兒子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我眼睜睜看著他在我面前死不瞑目。我徒勞地按壓他的心臟,但他的心臟再也沒跳起來。
等妻子和診所的醫生趕過來時,救護車也剛好趕到,但兒子已經沒救了。我揪住救護車司機的衣領問他為什麼現在才到,他說路上車胎爆了,換胎花了一點時間。而對面診所的醫生之所以沒及時趕到,是因為他和我妻子匆匆出門的時候,兩人被困在電梯裡好幾分鐘……都只不過是幾分鐘,卻偏偏就要了我兒子的命。就好像老天爺故意要讓我兒子去死似的。
最終檢查結果,堵住我兒子咽喉的,並不是什麼別的東西,而是一塊立方體的冰塊。那是我平時用來冰酒的,兒子含在嘴裡玩,一不小心就噎住了。醫生說我當時如果冷靜點,不是急著用常規的急救法,而是用熱毛巾捂在兒子的咽喉外部,或者不停地往他嘴裡灌熱水,也許事情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不管怎樣,已經於事無補。那幾天我和妻子兩人都失魂落魄。而那才僅僅是開始。
沒過幾天,我在早晨醒來時,發現妻子臉部朝下睡在枕頭上,整個臉部都被枕頭摀住了。我感覺她身體冰冷僵硬,連忙把她翻過來——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醫生分析,她可能是夜間呼吸暫停,而又恰好用了非常不適當的睡眠姿勢,使得她的呼吸暫停無法緩解,就變成了致命的毛病。
我簡直是欲哭無淚。
兒子和妻子都死得如此超乎尋常,讓我感到人生無趣。
而這還遠遠沒有結束。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父母、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都先後去世,死亡的原因各式各樣,都是尋常人所想像不到的。最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的是我妹妹,她居然是走在路上被天上落下的隕石砸中腦袋而死。這簡直是傳說中才可能出現的死法,居然出現在我親人身上,買彩票都沒這麼準。
我漸漸感到這一切並不那麼簡單,在我哥哥和妹妹還沒死之前,便去找了一位當地很有名的算命先生幫我看相,誰知道他一看到我,就連忙收拾起算卦的東西,急匆匆地跑了。我使勁追上他,扯住他的胳膊,他竟然嚇得臉色煞白,當場犯了心臟病,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
我又陸續找了好幾個人在這方面有研究的人,有人說是風水的問題,有人說是我八字硬,還有人說是家族遺傳的毛病,說什麼的都沒有。我聽任他們擺佈,他們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把一個家弄得烏煙瘴氣。
但哥哥和妹妹還是一個接一個死了。
最後就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每天都膽戰心驚,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什麼災難落在我的頭上。
也許,明天你就會聽到我的死訊。
說完這個故事,他把已經冷卻的茶水一飲而盡,落寞地看著我,顯出一抹蒼涼的微笑:「我不怕死,都死了,我一個人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說完,也不等我回答,便搖晃著身體離開。我從窗口目送他,看到他在街上走了兩步,似乎又遇到一個熟人,他熱切地拉著那人進了一家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