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對面人家的籬笆上,一大排荷蘭薔薇開得正旺盛,滿眼全是層層疊疊的紅花。
口袋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來,竟然是方星的號碼:「沈先生,五百萬就這麼白白飛走了?」她的口氣無限惋惜,彷彿那些錢被絲絲帶走,令她戀戀不捨。
我凝視著那些紅花,淡淡地一笑:「錢財是身外之物,何必認真?再說,『紅龍』的錢不是那麼好拿的,每一張鈔票上都帶著異教派的血,誰要拿了,豈不得夜夜噩夢不止?」
方星哈哈大笑:「沈先生,我猜你是看人家絲絲小姐長得漂亮,故意借花獻佛而已吧?這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別人看不出,我還看不出嗎?要知道,我在你的小樓裡裝了至少七十支攝像頭和竊聽器,所有人的行動都會盡收眼底——」
我跨過長街,走到薔薇花前,撥開十幾根糾纏在一起的枝條,便看到一個約等於三支香煙體積的迷彩攝像頭牢牢地粘在綠葉叢中。
方星的笑聲停了,我伸手在攝像頭前面晃了晃:「方小姐,看到我了嗎?圖像是否清晰?」
其實,我本身並沒有什麼秘密害怕人偷窺,坦然大度地過自己的日子,深信在長時間沒有收穫的情況下,方星就快失去監視我的興趣了。
「看到了,非常清晰,不過我想沈先生既然可以彈指間對五百萬美金不屑一顧,英雄氣十足,當然也就不在乎我這種狗仔隊行徑,對不對?再說,做為港島婦科聖手,也算是數得著的大名人,被人跟蹤偷拍是最正常的事,如果無人問津的話,豈不寂寞過度?」
方星的狡辯來得及時,我正對著攝像頭誠懇地笑著:「方小姐,我手裡沒有什麼『碧血靈環』,這一定是個誤會,希望你能盡快修正手邊的資料,別再浪費時間了。」
說完,我掛了電話,把薔薇枝條恢復原狀,退回院子。
關伯的工作效率不低,已經找到了五顆炸彈,全部被偽裝成盒裝餅乾的樣子,藏在各個房間的角落裡。
「小哥,只有五顆,我已經搜索了四遍,怎麼也找不到最後一顆,會不會是死了的那傢伙故意說大話嚇唬人的?」
我略微沉思了一會兒,把五盒餅乾平鋪在桌面上,指著旁邊的電話:「八點以後,我會打電話給警局的楊局長,他們的炸彈搜索犬一定有辦法徹底清查。關伯,剛剛你真是有耐性,直到我出手以後才行動,難道是故意要看我的飛刀表演?」
那種情況下,我本來料想關伯應該提前出手,在絲絲動手捆綁我的時候就發動襲擊了。
「嘿嘿,小哥,咱們在一起待了那麼久,還能看不出你的心思?既然你想從這票人嘴裡多聽到些信息,我肯定會全力配合一下,否則哪容他們指手畫腳那麼久?老黃忠八十歲了還刀劈夏侯淵,何況我還這麼年輕,殺兩個小蟊賊,還不是手到擒來?」
他這樣的老江湖,別的文化知識沒有,一部三國、一部水滸,舉例論證起來頭頭是道,不亞於撰書立說的那些文史專家們。
「說實話,小哥,這個什麼絲絲小姐的長相,跟方小姐比,簡直差得太遠了。可惜昨晚方小姐沒留下來嘗嘗我的『霸王別姬』,實在有點浪費,哪天有空,請她到家裡來吃飯——」
我驚詫地看著關伯自我感覺良好的表情:「關伯,她是江湖上最著名的女賊『香帥』,是國際刑警黑名單上的大盜,你有沒有搞錯?」
關伯呵呵笑著,摸著自己的下巴:「小哥,大盜也是人對不對?人在江湖,有時候做些身不由己的事總是可以原諒的。有我們爺倆在,就算是大盜也會潛心修煉,棄惡從善,最終成為遵紀守法的良好市民。說真的,見過那麼多女孩子,就數方小姐最對我的眼光心思,說定了——改天一定請她來吃飯,一定!」
我知道,此刻我們的談話就在方星的監視之下,知道關伯對她的印象如此之好,弄不好會笑得噴飯吧?
主管這一區域的林局長單字名亭,是個毫無脾氣的笑彌陀,三十九歲,仕途一直非常順利,據說年內很有可能再次晉陞,成為港島警署的副署長。有錢、有勢、有地位的人,總會夢想著人丁興旺、光宗耀祖,所以已經四五次請我上門,替她夫人求取保生貴子的良方。
我的報警電話打完沒有三分鐘,林亭的電話便打了進來:「沈老弟,一聽說你那邊有事,哥哥我簡直火冒三丈,心急如焚,不過老弟放心,我會調最精銳的警隊兄弟過去,一定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放心放心,有哥哥在,誰敢找你麻煩,馬上就請他進來吃牢飯,哈哈哈哈——這樣,我身邊有美國來的特級警官何東雷先生,他也會隨隊過去,有事隨時說話,哥哥立刻就辦,呵呵呵呵……」
他的「笑彌陀」綽號當之無愧,短短的一段話,竟然笑了七八次,合起來三四十聲,讓我也受了傳染,笑著道謝,然後收線。
何東雷是個很普通的名字,但當這個面目冷削的年輕人筆直地站在我面前時,一下子讓我感覺初升的朝陽也失去了暖意。他身上帶著一股強烈的寒意,或者說是殺氣,特別是當他略帶淺灰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時,我會想起海洋館裡那些看似木訥、實際兇猛無比的鯊魚來。
「沈先生,久仰。」他伸手與我相握,五指枯瘦有力,如同蒼鷹利爪。
我沉靜地報以微笑:「幸會,何警官。」
美國警界,吸納了很多年輕華人加入,並且中國人踏實肯幹的特性,非常適合警察這種職業,所以在警隊內部陞遷很快。我想何東雷可能就是那種年輕人之一,憑自己的實力步步高陞。
帶隊勘察現場的正是楊燦,他手下的十五個警察、三條警犬在一小時內,幾乎將小樓翻了個底朝天,仍舊沒找到第六顆炸彈,只能沮喪地下了結論:「對方虛聲恫嚇,不必緊張。」
看著滿臉冒汗的楊燦,我只能接受這個結局,又一次領教了警員們形同虛設的辦事能力。
何東雷對麥義的屍體、遺物檢查得相當仔細,整整有四十分鐘時間,他是半跪在屍體旁邊的,甚至連麥義嘴邊的黑血都取樣放入塑膠袋裡。
關伯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特別是三條警犬輪番闖入廚房,對著他的超大冰箱嗅來嗅去的時候,他脖子上的青筋根根跳起,顯然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沈先生,那個女人逃走的時候,你的手腳仍然是綁著的?她怎麼會丟下同伴、獨自逃走呢?你既然可以制服麥義,難道不能攔住對方?」何東雷目光灼灼,很顯然,我和關伯編出來的謊話是有很大破綻的。
整件事裡,絲絲的逃走成了匪夷所思的事。還有一點,麥義明明是來殺人的,卻弄了些撤去底火的子彈,幾乎是不能想像的。
我射出的那柄飛刀,已經做為呈堂證物被警察裝起來,當然還有麥義的半截斷指。
「沈先生,跟警察捉迷藏,隱瞞事實,可能會面臨重大起訴,這一點你該懂得吧?」何東雷話外有話,冰冷的視線固定在我臉上。
我冷哼了一聲:「不勞提醒,如果何警官有閒暇的話,還是替我找到那顆炸彈為好。否則,咱們大家都在這裡,一旦炸彈被引爆,全部都得變成肉醬。」
這不是故意危言聳聽,炸彈沒找到,我心裡始終不踏實。
楊燦手下的警察聽了我的話,立刻面面相覷地變了顏色,找了個借口全部溜了出去。
我的筆錄裡,隱瞞了關於「保龍計劃」的部分,並且矢口否認知道絲絲的名字。
何東雷的來頭似乎不小,根本沒把楊燦之流放在眼裡,即使當楊燦閃閃爍爍地將我和林亭的交情講出來時,他仍舊不屑一顧,甚至轉過臉去訓斥楊燦:「伊拉克人的那個計劃,將會危及全球無辜民眾的性命。『九·一一』事件之後,全球每一個有正義感的公民,都要為反恐怖主義行動做出自己的貢獻。我們身為警務人員,更要以身作則,第一個衝在前面,無論是誰,只要跟『保龍計劃』扯上關係,我就一定追查到底,絕不手軟。」
楊燦在自己兄弟面前受了斥責,馬上紅著臉辯駁:「沈先生是特區醫界的著名人物,品德高尚,為人正直,怎麼會跟伊拉克人扯上關係?何警官初到港島,就這麼熱心為民,值得兄弟們學習,只不過你別忘了,大家同為華人,你端的可是美國人的飯碗,這裡卻是中國人的地盤。我馬上就要收隊回去,你喜歡留在這裡,等會兒盡可以搭計程車走,再會。」
關伯抱著胳膊看笑話,何東雷這樣的冷酷人物,走到哪裡只怕都不會受歡迎。
「紅龍」與美國人針鋒相對,看來何東雷駕臨港島,就是為了追查麥義等人的行蹤而來。幸好絲絲已經登機離去,麥義等人一命嗚呼,這件事到此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憑心而論,美軍兩次打擊伊拉克的行動中,港島輿論與民眾心理,一直保持中立的態度,因為美國人打的是「反恐之戰」,出兵的理由堂堂正正,先給「紅龍」定性為「與本拉登同流合污」。
何東雷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楊警官,我說話過重了,向你道歉。」
他的「有錯就改」像一陣和暖的春風,倏忽融化了室內的嚴霜,楊燦也借坡下驢,打了兩聲哈哈,權當是和解的回應。
警察們離開之前,何東雷意味深長地向我笑著:「沈先生,我是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的孤兒,想必不會跟你的偉大醫術扯上關係。所以,以後有什麼得罪的地方,請多見諒。我們美國人,時刻以打擊恐怖犯罪、保衛世界和平為己任,地球上哪個角落裡有恐怖主義分子作亂,哪裡就會出現我們的影子,再見。」
他身上穿的黑色皮裝泛著烏油油的光,像是被污染了的冰塊,寒氣四射。
「呸,假洋鬼子,吃了兩天美國人的飯就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誰了?這要是我的兒子,先打他個滿臉開花再說,數典忘祖、狗仗人勢的東西!」關伯向著警車離去的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回屋打電話,要清潔公司的人來打掃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