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裴玄靜明白了,所謂內翰林就是宮中負責文書的女官。外朝負責文書的是翰林院,那麼內廷與之相對應的,就是這所柿林院了。柿林院?哈,裴玄靜恍然大悟,方才庭中所見的高大樹木不就是柿子樹嗎?
而眼前這位女官,當是赫赫有名的才女,宋家五女中的老大宋若華了。
宋若華自德宗七年入宮後,便總領秘閣圖籍至今,才學揚名天下。裴玄靜還聽說,宋若華正在編纂一部共十章的《女論語》,成文後將為天下女子的言行規範。六宮妃嬪、諸王和公主均以她為師,連當今聖上見了宋若華都要尊稱一聲「宋先生」。
宋若華微笑著迎上前來。她已屆中年,可能是用腦太過的緣故,氣色不太好,歲月的痕跡便更清楚地暴露在容貌上,但她的一舉一動都嫻雅有度,展現出飽讀詩書的底氣。
原非以色事人,也就無所謂色衰了。
中使完成任務告退,留下兩個女人自己攀談。
宋若華請裴玄靜落座後,見她還在好奇地四下打量,便介紹道:「宮中藏書盡在集賢書院,在我這裡的,是全部索引和一部分需要校對修訂的珍藏。」又指給裴玄靜看那四具木梯,「藏書分甲、乙、丙、丁四部,各自對應『經』『史』『子』『集』,並以紅、青、碧、白四色標識區分。所有的玉簽和絲絛均分四色,連登高的木梯也如此。」
裴玄靜由衷讚道:「真是歎為觀止,大娘子鎮日與這些珍藏為伴,難怪氣度不凡。」
宋若華微笑:「煉師太過獎了。」頓了頓,道,「今早得聖上口諭,說煉師要來與我商議事情。卻不知是何事?」
裴玄靜也發蒙了,皇帝的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宋若華見裴玄靜的樣子,並不意外,款款拿過一個錦盒,擺在二人面前:「聖上還命人送來了這個盒子,我想應該等煉師來了一起看吧。」果然是在宮中歷練了大半生的人,言談謹慎而又暗含機鋒。
打開錦盒,裡面只盛了一張薄薄的紙。宋若華將紙直接遞給裴玄靜:「煉師認得這個嗎?」
紙上書寫的,正是「真蘭亭現」的離合詩。
當初,裴玄靜正是從武元衡包裹在金縷瓶外的黑布上讀出這首詩的。起初不明所以,後來才發現,此詩四句一組,能以離合的規則析出「真蘭亭現」這四個字。而直到裴玄靜解開《蘭亭序》真跡的謎底後,皇帝才親口告訴她,這首來歷不明的離合詩是在御案上發現的。
裴玄靜明白了,這肯定就是在皇帝御案上發現的原件。那天皇帝在馬車中說要給她看的,應該就是這件證物了。因為裴玄靜找回了金縷瓶,皇帝才算認可了她的能力,決定把離合詩的原本交給她做線索,尋找整個事件的幕後策劃者。裴玄靜卻沒頭沒腦地讓皇帝碰了一鼻子灰。想到這裡,裴玄靜心中懊惱不已。
可為什麼,皇帝要把宋若華牽扯進來呢?
裴玄靜便簡單答道:「我曾聽人提起過這首詩。」
對宋若華應該知無不言,還是有所保留?她一時尚難以決斷。
宋若華說:「若華久聞煉師高名,既然煉師知道這首詩,想必清楚來龍去脈。聖上既然把你我安排到一起,據我推測,一定是要我配合煉師吧。所以煉師需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便是。」
她果然比裴玄靜老練得多,看著裴玄靜的目光也很溫和。也許在宋若華的眼中,裴玄靜只是一個和自己的小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儘管資質超群,終究還稚嫩著呢。
既然宋若華都這麼說了,裴玄靜也不便再東想西想了,便拿起紙仔細琢磨,道:「聖上吩咐我找出這首詩的炮製者。據我想來,無非是從紙張、筆墨、書寫的方式和筆跡幾個方面來尋找蛛絲馬跡。因為東西是在宮中發現的,所以想請尚書娘子幫忙辨識一下。」
宋若華點頭道:「這倒不難。首先是紙,嗯,乃宮中專用的益州黃麻紙。用墨嘛……」她將紙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也是宮中專用的徽州墨,歷久而馨香不散。至於書寫的方式和筆跡,」她微微一笑,將紙放下來,「我想煉師也一定能看出來,這所有四十個字都是臨寫的王羲之字體。臨摹得算不上高明,只見其形而未得其神,還需要多下點功夫。」
「所以這個書寫者的書法造詣一般?」
「是很一般。」
「……有沒有可能是高手偽裝成這樣的呢?」
「你是說故意寫得像個生手?」宋若華沉吟道,「不大可能。書法最見功底處在於細節,而細節是隱瞞不了的。就算有意寫得生拙,還是會從一筆一畫、一頓一撮中露出真相來。生手就是生手,對此我可以保證。」
裴玄靜沒話說了,想了想又問:「那麼據宋先生判斷,宮中能炮製出這樣東西的,大概會有哪些人?」
「我想……少說也有成百上千吧。」
「成百上千?」
「對啊。紙、墨均為宮中常用之物,又非頂級。所以一般內侍、宮人都可輕易取得。至於書法,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隨便一個初通文墨的人,臨摹一段時間的王羲之,就是這個水平。因此我才說,這樣的人大明宮中自然有成百上千。」
「那……也不可能比對筆跡嗎?」
宋若華笑道:「就算聖上同意,讓所有內侍宮人都把這首詩臨摹一遍,煉師要逐一對比過來,恐怕也得一年半載吧。況且,以我之淺見……這麼做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雖然她的語氣很親切,裴玄靜還是受了莫大的打擊。她不甘心地說:「可我就是不信書寫此詩者學識淺薄。也許抄錄的另有其人,但作者肯定飽讀詩書。」
宋若華淡淡地反問:「煉師這麼肯定,是因為此詩的內容吧?可是在若華看來,這也不過就是首普普通通的離合詩罷了,稱不上功力深厚。」
這一驚非同小可。裴玄靜目瞪口呆,才一會兒工夫,宋若華就已經識破端倪了?
宋若華又道:「至於離合出的『真蘭亭現』四字麼……倒是有些意思。詩中所用之典也都扣題,然失之堆砌……我以為不算上佳之作。」笑了笑,又道,「扯遠了。煉師並不需我品評詩作,就當若華說了廢話吧。」
裴玄靜根本無法答話,因為她的自信心正在崩潰中。
這也太難以置信了——她曾經絞盡腦汁才破解的「真蘭亭現」離合詩謎,對宋若華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那麼以宋若華在書畫和典籍上的造詣,以及她對皇家的歷史和隱私的掌握程度,要解開《蘭亭序》的真跡之謎,是不是也不無可能呢?
肯定比裴玄靜更有把握啊!
懂了。裴玄靜終於領悟了皇帝的意思。他今天特意讓裴玄靜來到柿林院,並不單單是叫宋若華協助裴玄靜破案。皇帝還要裴玄靜明白,他並非只有她一人可用。事實上,皇帝手中的可用之策、可用之才,應有盡有。
裴玄靜之所以能夠勘破《蘭亭序》真跡之謎,只不過是因為她湊巧被武元衡選中了,也可能是她的身份和背景,比宋若華更適合做解謎人。
總而言之,她的才能絕非最主要的原因。
皇帝要裴玄靜認識到,今天她能得到皇帝的賞識,被委以重任,實屬難得的幸運,是應該匍匐於地感激涕零的浩蕩皇恩。
她裴玄靜,還遠未到可以恃才驕縱的地步!
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沒想到一個無意中的小小冒犯,竟然招致這樣的後果。
所以皇帝既不斥責她,也不懲罰她。因為他看出了裴玄靜的驕傲,便決定從根本上擊潰她的信心。他所要的,是徹徹底底的服從,違逆者只有死路一條。對裴玄靜用不著下狠手,只要給她點顏色看看,讓她學乖就行了。
在宋若華的面前,裴玄靜如坐針氈。
宋若華關心地問:「煉師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妥?」但她那洞若觀火的目光,越發使裴玄靜感到窘迫:「我……我該走了。」
「這……」宋若華顯得有些為難,「那麼這個錦盒怎麼辦,是留在我這裡,還是煉師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