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火把的紅光越來越幽暗了。
李彌急得直拉段成式的胳膊,「快走吧,再不走火把就滅了!」
段成式用力甩開李彌,奔向最後一幅畫的位置。但是,畫去哪裡了?
按原先順序應該是最後一幅畫的地方,赫然豎立一塊巨大的鐵板。鐵板嚴嚴實實地覆蓋住了整塊洞壁,一碰上去,便是滿掌黑乎乎的鐵銹。段成式大叫起來:「畫呢,畫在哪裡?」
整個洞窟都迴盪著他的喊聲。回音從四面八方湧過來,震得兩人耳朵疼。
火把只剩下最後一點光頭,被段成式這麼哇啦一叫,那點光更是搖搖欲滅。
極度的緊張、疲憊和地下渾濁潮濕的空氣,使段成式的腦袋開始迷亂了。他忘記了一切,只剩下一個念頭——必須看見最後一幅畫,證實鮫人血淚的想像!
段成式不顧一切地朝鐵板撞過去,又踢又砸,鐵板巋然不動。他喘著粗氣停下來,頹然倚靠在又冷又濕的鐵板上。突然,他聽到了什麼!
段成式趴在鐵板上,將耳朵緊緊貼上去——「嘩嘩」,是水聲?
他驚喜地朝李彌招手:「你來聽,這後面是不是有水?」
李彌也將耳朵附上鐵板。好冷,他覺得耳朵都要凍成冰塊了,愁眉苦臉地聽了聽:「……什麼都沒有嘛……」
「有,就是有水聲!」段成式漲紅著臉叫道,「鐵板後面一定能通到大海!」
「大……海?」李彌的理解力已經過限了,對「大海」這麼陌生的題目只剩下乾瞪眼。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之際,只聽「撲哧」一聲,最後一線火光泯滅了。
周圍頓成一片漆黑,段成式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意思。最初的愣神過後,便是恐懼劈頭蓋臉而來。他往常自詡的膽量不知跑哪兒去了,剛好旁邊伸過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段成式不管不顧地尖叫起來:「啊!」
「別叫啦,是我呀!」李彌喝道,「你跟著我走。」
顯然此時此刻,腦筋遲鈍反而成了優勢。李彌全無段成式那般瘋狂的想像力,對他來講,當務之急,不過是要在黑暗中找到回去的路。而對於段成式,就必須突破數不勝數的妖魔鬼怪的魔障了。
所幸洞窟的結構並不複雜。李彌和段成式貼著洞壁,順著一個方向摸過去。走不太久,眼前已有朦朦朧朧的微光。再前探片刻,就回到原先下來的入口處。李彌蹲下身,讓段成式爬上自己的肩膀,將他送出地面,然後自己接著爬出。
兩人仰面倒在枯枝和淤泥之中,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段成式又衝著李彌眉飛色舞起來:「自虛哥哥你真棒!今天虧得有你,咱們才能發現海眼啊!」
李彌把段成式拽起來就走,他才不管什麼海眼,只想快些把這個惹禍精趕出去。
段成式心知理虧,況且天色已晚,再耽擱下去就有可能露餡,便乖乖跟上李彌,跌跌撞撞地出了後院,又往金仙觀外走去。嘴裡還不肯閒著,嬉皮笑臉地說:「自虛哥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對誰都不說。咱們一起瞞著煉師姐姐,不讓她知道!等我得空了,再來找你探海眼哦。」
李彌氣鼓鼓地說:「下回?沒有下回!」把段成式往外一推,用力關上了觀門。
稍等片刻,估計段成式走遠了,李彌才垂頭喪氣地往裴玄靜的房間走去。來到低垂的湘簾之外時,又膽怯起來,只傻傻地侍立著,進不得也退不得。
裴玄靜自內招呼:「外面是自虛嗎,怎麼不進來?」
李彌耷拉著腦袋進去。
裴玄靜抬頭笑道:「是不是成式這孩子調皮,拉你在觀內玩到現在?」突然發現李彌身上臉上的污跡,忙問,「呦,這些是在哪兒蹭的?」
「嫂子,我……」李彌就要和盤托出了。他本性不懂騙入,更不知該如何欺騙裴玄靜。
裴玄靜卻拉他到身邊坐下,和顏悅色地說:「沒事。你平常一個人在觀裡太悶了,有成式和你玩玩也挺好的。衣服髒了沒關係,洗洗就行了。」
李彌不吭聲了。
裴玄靜根本沒想到李彌會有事瞞她。在她的心目中,李彌就是天底下最純真的赤子。
李彌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盯著《璇璣圖》看。裴玄靜以為他有興趣,便微笑著解釋:「這叫《璇璣圖》,裡面都是迴文詩。我研究到現在,越想越想不通。正好自虛來了,你幫嫂子想想,好不好?」
李彌木木地「嗯」了一聲。
裴玄靜把錦帕挪到他的面前,指著上面的文字,娓娓道來:「記得在我十來歲的時候,也和小夥伴一起玩過《璇璣圖》。可我玩了一陣子之後,便覺索然無味,後來再沒對它提起過興致。這回碰上了,便特意重讀一番。唉……說來也怪,許是我與《璇璣圖》無緣吧,就是讀不出它的好處。則天皇后為《璇璣圖》寫過序言,好多詩人也曾吟詠過它,想必總有緣故,我怎麼就看不出呢?」
「哪些詩人?」每次聽到詩人,李彌總會多問一句。哥哥李賀是他心中唯一的詩人。李彌不知道,也不懂得其他任何詩人和詩。但只要是詩人這個稱呼,就會使他感到親切。
裴玄靜自是明白這一點,語氣也變得益發溫柔了,「南朝詩人江淹有詩云:『織錦曲兮泣已盡,迴文詩兮影獨傷。』梁元帝也寫過:『烏鵲夜南飛,良人行未歸。池水浮明月,寒風送搗衣。願織回文錦,因君寄武威。』都是訴說女子思念丈夫,以回文織錦寄托離愁別緒的美好詩句。乃至我朝的大詩人李太白,更有『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問人憶遠人,獨宿空床淚如雨。』那麼深切哀婉、動人肺腑的句子……」
說到這裡,裴玄靜自己也被觸動了心事,一時默然。
「嫂子……」
裴玄靜回過神來,繼續說:「蘇蕙做織錦迴文詩,為歷代文人稱頌,連則天女皇都親自作序讚歎,我總以為,在這些詩中當滿含女子的深情和才慧,還有自矜自尊的性格。可是很奇怪,我在《璇璣圖》的迴文詩裡卻讀不到這些。過去沒有讀出來,今天我在此坐了很久,反反覆覆地讀,仍然沒有讀出來。許多詩的詞句和意境都相當含混平庸,令人失望。雖說為了迴環往復均能押韻成詩,不可避免會有些硬湊的成分,但如果首首牽強,又詩意欠奉,則難免會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感覺。」
她見李彌一臉麻木,知道他聽得糊塗,便笑道:「自虛且跟我讀來。」
裴玄靜的玉指落在《璇璣圖》的左上角,說:「就從這個字——『仁』開始吧。沿著錦帕的最外圈,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來。照七律來斷句。」
李彌雖然智力低下,到底是鬼才詩人的兄弟,讀詩背詩都有天賦。一經裴玄靜的指點,他便郎朗誦讀起來:
仁智懷德聖虞唐,貞妙顯華重榮章。
臣賢惟聖配英皇,倫匹離飄浮江湘。
津河隔塞殊山梁,民生感曠悲路長。
身微憫己處幽房,人賤為女有柔剛。
親所懷想思誰望,純清志潔齊冰霜。
新故感意殊面牆,春陽熙茂凋蘭芳。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由發聲悲摧藏。
音和詠思惟空堂,心憂增慕懷慘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