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很對。」裴玄靜說,「此詩還算通順,意思也淺白。無非感慨世事艱難,女子與丈夫離散後的思念與自傷。但我很不喜歡這詩中的語氣。你看這句『人賤為女有柔剛』,何其自輕自賤。還有這句『新故感意殊面牆』,明明是竇滔寵愛新歡而冷落髮妻,蘇蕙做織錦迴文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方使丈夫回心轉意。但在這首詩中唯有悔恨自譴之意。難道竇滔移情別戀不該被指責,反而只有做妻子的應該面壁感懷,黯然內疚嗎?這也太不公平了。」裴玄靜忿忿地說,「我真不敢相信,如則天皇后那般胸懷天下的女子,竟然也會推崇這種詩句。」
李彌不明就裡地「哦」了一聲。
裴玄靜又道:「不止這首詩,《璇璣圖》中處處可見此等語氣。比如中央黃色的這兩句:『賤女懷歎,鄙賤何如。』區區八字中,就有兩個『賤』字,自卑自賤何其甚也。不知蘇蕙當時是怎麼作出來的。光我今日讀著,就氣得不行。」
李彌又「哦」了一聲。
「還有這裡。」裴玄靜指到《璇璣圖》的左上角,「依照紅字可讀出一首七絕:『秦王懷土眷舊鄉,身榮君仁離殊方。春陽熙茂凋蘭芳,琴清流楚激弦商。』真可氣!說什麼身榮,似乎看重的僅僅是丈夫的榮華富貴。全因竇滔獲苻堅器重提拔,做了大官,蘇蕙才對自己與小妾爭風吃醋的行為大加懊悔,做出委曲求全的姿態來?這是何等俗氣!何等勢利!」
李彌終於聽明白了,說:「嫂子不喜歡裡面的詩。」
「是非常不喜歡。小時候如此,今天更是如此。」裴玄靜凝眉道,「而且我也不相信以梁元帝、李太白,乃至則天皇后的眼界、心胸和品位,會喜歡這裡面的詩。可是……唉,也許終究是我的境界不夠吧。」
她看著李彌,突然笑道:「自虛,你若是沒別的事,不如幫嫂子一個忙吧。」
「嫂子要我做什麼?」
「我教你讀《璇璣圖》的方法,你把讀出來的詩,一首一首錄下來。如何?」
「行啊。」
李彌本有讀詩的基礎,雖不求甚解,五言、七言、韻腳和對偶什麼的,光靠硬記也都爛熟於胸了。常人讀詩要看用典、美感、技巧、意境等等。裴玄靜就會因為與《璇璣圖》中的詩達不到共鳴而感到乏味,但對李彌來說,這些全都不是問題。他只要按規則把詩讀出來就行了,狗屁不通和絕妙辭章,在他眼裡沒有區別。
裴玄靜也是靈機一動,想到讓李彌來細讀《璇璣圖》。早在過年前,李彌已經把李賀的詩全部默寫完了。如今他每天都閒極無聊,裴玄靜要給他找點事情做做,打發時間。
裴玄靜便開始教李彌讀迴文詩,兩人研究得正起勁,一名煉師來通報,說有位宮中的女官來找裴玄靜。
「女官?」裴玄靜忙問,「是姓宋嗎?」
「是。」
「既是女官,為何不直接請進來?」
「……她不肯進。」
裴玄靜匆匆趕到觀門口,果見一名女子等在門的內側,全身都罩在黑紗幕離中。
「宋……」那女子聞聲掀開幕離,露出一張年輕娟秀的面孔。裴玄靜及時改口,「四娘子,是你來了?」
宋若昭微蹙著眉頭應道:「若昭奉家姐之命前來,打擾煉師了。」
宋家姐妹個個都是人精。眼前的這個宋若昭,從宋若茵的屍體旁取走毒筆藏匿,還向宋若華隱瞞,說明她自一開始就識破了案情的關鍵,所以絕非等閒之輩。
不過,當她的臉暴露在早春午後的暖陽中時,裴玄靜發現,宋若昭確實還挺年輕的,應該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細看她的長相,也比若華、若茵兩位姐姐漂亮多了。
裴玄靜道:「請四娘子去我房中談吧。」
「不必,只幾句話,交代完了就走。」
「那麼……四娘子請說。」
宋若昭道:「那日煉師走後,家姐便命我把木盒和筆都畫成圖紙,送去將作監,請他們按圖製作一個新的扶乩筆盒。將作大匠看了圖樣後說需要三天時間,所以家姐便讓我昨日去取。不想昨日我到將作監時,將作大匠不僅給了我做好的筆盒,還拿出了兩份一模一樣的圖紙。我一看便知,另一份則是三姐所畫。」
「你是說,宋三娘子身邊的木盒也是在將作監製作的?」
宋若昭點頭:「是。我和大姐曾經這樣猜測過,但後來我們又認為不太可能。其一,三姐身邊的木盒工藝太粗糙,不像將作監拿得出手的。其二,三姐設計的木盒能殺人,即使核心機關在於毒筆,她大概也不敢直接讓將作監製作。三姐在宮外認識的能工巧匠不少,既然能找到『飛雲軒』和老張做毒筆,要找一個做木盒的,亦非難事。此外……我們覺得,就算三姐的木盒是將作監製作的,我們也得裝作不知道,才比較好。」
裴玄靜點了點頭。宋家姐妹心思之細密,由此可見一斑。如果她們想對付什麼人,聯手盤算的話,只怕夠對方受的。可悲的是,宋若茵的謀殺對象是自己的親姐姐。
「但你用你畫的圖紙定制木盒時,將作大匠並沒提到三娘子也曾委託過他們。」
「確實如此。事實上,三姐是瞞著將作大匠,偷偷找了將作監一名新學徒的木匠製作的木盒。」
「原來如此!」裴玄靜點頭道,「怪不得木盒做得粗糙,原來出自學徒之手。」
宋若昭說:「煉師莫急,且聽我從頭道來。將作大匠聽說木盒將為扶乩所用,非常重視,便親自開樣監製。由於將作監經手各色金銀寶物,故對每位匠人使用的材料和工具查驗都非常嚴格,每次取用都必須登記造冊,否則便無法開工。將作大匠在開樣的時候,順便查了查之前的賬冊,突然發現,就在差不多十天前,有人剛剛領取了完全相同的材料和完全相同的工具!並且也注為製作木盒。將作大匠深感納罕,宮中平常絕對不會要將作監來做區區一個木盒。他便找來了冊上登記的匠人詢問。」
說到這裡,宋若昭向裴玄靜瞟了一眼:「煉師或許還不知道,宮中的匠人都是宦者。」
「哦。」裴玄靜此前還真不知道這一點。
宋若昭繼續說:「那名匠人是個才十五歲的石姓學徒。起先還想隱瞞,禁不住將作大匠一番逼問,最終承認說,十多天前正是三姐找的他,命他按圖紙製作木盒,並給了他一筆錢。按理將作監的匠人不能私下接活,但這個學徒利慾熏心,況且以他的手藝,要再熬上很久才能有獨立做工的機會,所以便毫不猶豫地應了這個活兒。」
「原來如此。」
「還不只如此。」宋若昭滿面愁容地說,「將作大匠把那個學徒教訓了一頓,本以為這事就完了。卻不料之後將作大匠開始做木盒,又發現了新的問題——同樣的木盒,那學徒開了成倍的料。」
「是否技藝不精,浪費太多?」
宋若昭搖了搖頭,「於是將作大匠把學徒叫來重新審問,這次不客氣,對他下了狠手。那人才徹底招了——」
「他招了什麼?」
宋若昭揚起煞白的臉,道:「他說,三姐當初讓他做的是兩個盒子。」
「兩個?」裴玄靜也大驚失色,「另一個在哪裡?」
「他說……三姐讓他送去了……平康坊北裡的杜秋娘宅。」
第三章 殺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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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央的巨樹亭亭如蓋,樹身粗至需幾人合抱,吐突承璀認得出是榕樹。而那滿園似火般怒放的紅花,吐突承璀就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了。昨夜剛剛趕到廣州,迎接他的是一場瀟瀟春雨。早起雨止,地面尚濕,金燦燦的陽光便遒勁地灑下,從每一片透綠的樹葉上反射過來,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這便是南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