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盧眉娘的嘴裡發出「咳咳」的聲音,面孔先漲得通紅,繼而變得青白。吐突承璀無法直視那對瞪大的眼睛,只好微微合目,手中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氣。
在海濤的轟鳴中,他似乎聽到了極輕微的一聲「卡嚓」。她的脖頸折斷了。
方纔還掙扎著攀住他的一雙臂膀,軟軟地垂下去。盧眉娘癱在他的懷抱中,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裡面既沒有恐懼,也沒有仇恨,只有無盡的困惑,彷彿在問:為什麼?
吐突承璀輕輕將她的眼皮撫平,又無比愛憐地摸了摸那兩道細眉。
從此以後,世間再也不會有這麼純真可愛的眉娘了。
能夠與他分享記憶的人一個一個消逝。吐突承璀很清楚,東宮,將最終成為他和皇帝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有朝一日,皇帝將只能和他坐在一起,憑弔往事,追憶那些永遠離去的人們。
3
二月二日中和節,是當今聖上的祖父德宗皇帝御旨欽定的新節日。
這一天中,長安城內各大廟觀都有講經擺戲之類的節目,供百姓們遊樂。但更讓長安人看中的是,從這一天起,長達數月的長安春遊便正式拉開序幕了。
其實每年上元節一過,酷愛郊遊的長安人就開始蠢蠢欲動。但時令畢竟還早,郊外一片苦寒,草木尚未萌芽,有心探春而春日遲遲。本來整個二月裡都沒有節日,人們必須等到三月初的上巳節才能出遊。德宗皇帝正是體恤了長安人的這份思春情切,才特意選在二月二日設立新節,讓那些早就按捺不住的腳步能暢快地邁出去。
安史之亂後,雖然戰禍頻發,國力日衰,但長安之春並未褪色半分。經過相對穩定的貞元和永貞,元和以來大唐整體情況趨好,人們春遊的熱情更加高漲了。自中和節設立至今,到初夏為止,每年的這段時間歷時數月,士人淑女們或乘車、或騎馬,在園圃和郊野中拉起帷幕、支起帳篷,飲宴遊樂,甚至裸衣去巾,放浪形骸,盡情收穫屬於他們的春光。
元和十一年的中和節到了。
今年春天的雨水充沛,中和節前連續下了三天雨,二月二日當天也是時雨時晴,把絕大多數長安百姓的足跡困在了城內,只能去寺觀名勝中倘佯一番,呼吸早春的氣息。不過在曲江之畔,還是能看見三三兩兩的油壁車和花驄馬。寒梅沿岸怒放,自樂游原上遠遠望去,宛似皚皚積雪不曾化盡。
裴玄靜策馬從樂游原上飛奔而下。她本善騎,自從入金仙觀後,就放棄了騎馬,出入均以車代步。大唐的女道士,尤其是年輕貌美的女道士,非常容易招來各色自詡風流的狂蜂浪蝶。哪怕在金仙觀這種帶有皇家背景的地方修道,照樣有人覬覦。裴玄靜不想惹麻煩,所以一向深居簡出,連騎馬都放棄了。但今天事發太緊急,她必須盡快找到杜秋娘!
宋若茵製作了兩個扶乩木盒,其中之一害死了她自己,另一個送去了杜秋娘宅。宋若昭把這個驚天消息帶給裴玄靜時,正是在昨天——二月初一日。
宋若茵究竟想幹什麼,她怎麼會結識杜秋娘?
宋若昭一問三不知,像只受了驚的兔子似的,一溜煙地跑回柿林院去了,卻把一團亂麻統統扔給了裴玄靜。
裴玄靜快讓宋家姐妹給氣死了。她直覺到,宋若華和宋若昭肯定還隱瞞著什麼內情!宋若茵都已經死了,不明白她們為何還要死賣關子。裴玄靜一氣之下,真想直接衝進大明宮,把目前所查知的情況往皇帝面前一攤。
但她又不能這樣做。
皇帝的授命,宋若華的拜託,還有自己對於真相孜孜以求的好奇心和好勝心,都不允許裴玄靜半途而廢。她只能繼續迎難而上。
且不論宋若茵出於什麼目的,送到杜秋娘那裡的扶乩木盒肯定是個大麻煩,弄不好就又是一條人命。裴玄靜不能坐視不管,但怎麼管呢?
她思之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去了一趟平康坊。大鬧杜宅才過去沒幾天,那裡的人對裴玄靜這位「女妖道」絕對記憶猶新。上回裴玄靜是以黑雲壓低、家宅不寧為由騙進門的,所以這次當她說到扶乩木盒可能招致死亡時,自己都覺得好似在滿口胡謅。
果然,杜秋娘的一雙妙目中全是鄙夷,虧得她還耐心聽完了裴玄靜的話,才悠悠地道:「我從來沒見過什麼扶乩木盒。煉師真是辛苦了,還專門跑一趟,請回吧。」
裴玄靜哭笑不得,只好說:「事關性命,還望都知慎重對待。」
「我記得,上回煉師也是這麼說的。」杜秋娘道,「我真不明白,煉師為何屢次三番來消遣秋娘,這樣很有趣嗎?」
做人真是不可一次失信,裴玄靜懊惱極了。
「都知誤會了。我說的……今天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不是實話,我聽得出來。是不是好人,我也看得出來。我杜秋娘雖自小墮入風塵,卻從不自輕自賤。我自以為,和名門閨秀比,秋娘並不卑微;和煉師這樣的女神探比……秋娘也不是傻瓜。」
裴玄靜深吁口氣:「既然如此,那就告辭了。」
杜秋娘道:「煉師好自為之吧。」
臨出門前,裴玄靜將一封事先準備好的書信放在案上。信中畫出扶乩木盒的構造,並註明了危險之處。
至於杜秋娘會不會看,看完會不會當真,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其實是有一個人可以幫忙的——崔淼。假如能經由他去警告杜秋娘,應當有效。但裴玄靜不願再把崔淼拉進這個亂局。
他說過自己在飛蛾撲火,而裴玄靜一心想做那層擋在飛蛾與烈火之間的紗籠。她深知前路崎嶇,卻一廂情願地抱著盲目的自信和僥倖心理。情之所至,所謂的女神探自欺欺人起來,一點兒也不輸給任何愚人。
伴隨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和節的早晨到來了。
李彌來喊裴玄靜去醴泉寺時,她才想起來自己答應過,今天要帶他去看雜戲。
二人整裝而出,雨倒是停了。有李彌在身邊,裴玄靜便可戴著帷帽步行。至少從外表上看,李彌絕對是個清秀挺拔的小伙子,夠得上充當裴玄靜的護花使者。
從輔興坊向南穿過金城坊,便來到了醴泉坊。坊中有一座醴泉寺,是這個區域裡規模最大的寺院了,中和節有雜戲上演。裴玄靜他們到的時候,廟前已經熙熙攘攘擠滿了人,找不到插足之處。
裴玄靜滿腹心事,卻發現李彌似乎也不急著進寺,而是不停地向南張望。
「自虛,你在看什麼?」
「……沒看什麼。」
裴玄靜剛想追問,突然想起來——醴泉坊的南面,不正是西市嗎?
「自虛,你是不是想去宋清藥鋪了?」
李彌的臉騰地紅了。裴玄靜的心也跟著撞鹿一般,突突亂跳起來。
宋清藥鋪——崔淼的落腳點。今天他會在那兒嗎?也許應該去試一試,反正離得不遠……
「自虛,你想不想去看看三水哥哥?」
「我想……」李彌居然也吞吞吐吐起來。裴玄靜一念閃過:他最近怎麼有點變了?
「我想去,嫂子,我們一起去吧。」李彌終於把話說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