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深夜的清思殿上,氣氛格外肅殺。
震怒之中,皇帝下令將當天公主游春的侍衛統統誅殺,一個不留。其他相伴者不論王侯公子,還是教坊女妓,一律當作嫌犯送入大理寺,案情大白之前誰都不許離開,任何人求情都沒用。
狠狠地殺罰了一通,皇帝的怒氣卻絲毫未減,仍像只暴躁的老虎般在殿上來回踱步。終於,他停在裴玄靜面前,厲聲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他的雙眸中好像燃著兩團烈火,語調裡卻冒著森森寒氣。
從曲江回到大明宮中,裴玄靜就在這裡跪到現在。她頭一次見識了天威,也真正懂得了為什麼在大明宮中見到的人,從宋家姐妹到陳弘志,每雙目光的深處都隱藏著徹骨的恐懼。
她抬起頭,茫然地回答:「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不明白?」皇帝聲色俱厲地說,「好!那你現在就說一說,朕是如何信賴於你,而你,又是如何妄負朕的信任!」
「……妾沒有及時把宋若茵製造扶乩木盒殺人凶器之事稟報陛下。」
「說得很對!那麼,朕應該怎麼處罰你呢?」
裴玄靜低頭不語。
「陛下……」和裴玄靜並肩而跪的宋若華有氣無力地說,「陛下,此事皆為妾之罪,因妾執意相求,煉師才同意暫時隱瞞。是妾欺君犯上,求陛下懲罰妾,不要怪罪煉、煉師……」她太虛弱了,每說一個字都似拼盡全力。短短的一段話說完,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都快癱倒了。
「住口!」皇帝手指宋若華,「你身為朕的內尚書,朕平日還尊你一聲『宋先生』……你卻對自己的妹妹疏於管教,縱使她作惡自戕,居然還想隱匿罪行,你、你……」連喘了好幾口粗氣,皇帝才咬牙切齒地說下去,「今天算你們二人福氣,死的只是杜秋娘,如果是襄陽公主發生意外……朕,必誅你們的九族!」
裴玄靜叫起來:「陛下,我有話說!」
「你?」皇帝笑得格外猙獰,「好啊,說來聽聽。」
「陛下,假如當初妾把扶乩木盒的秘密稟報陛下,尚書娘子就不可能再去將作監定制新木盒。那麼,宋若茵當時曾做過兩個木盒的情況就不會揭露出來,線索也不可能引到杜秋娘那裡。妾承認,妾為找杜秋娘耽誤了一些時間,這是妾的過失。但襄陽公主會與杜秋娘等人一起出遊,杜秋娘還把扶乩木盒隨身攜帶,這些都是根本無法預測的事情。因而妾以為,妾的過錯在於未能警醒杜秋娘,導致她為扶乩木盒所殺,也使襄陽公主身處險境。陛下當然應該責罰妾。但是妾畢竟及時趕到曲江邊,避免了襄陽公主連遭不測,即使不算功勞,陛下也不該以欺君之罪論處!」
裴玄靜的話音剛落,連宋若華都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在皇帝盛怒之下頂撞他,已屬膽大包天。何況,裴玄靜方纔的這番話連據理力爭都算不上,誰都能聽出來,她簡直是在狡辯!
皇帝死死地盯住裴玄靜,許久,才面無表情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裴玄靜叩頭道:「請求陛下允妾繼續勘察此案。妾定當萬死不辭,將功折罪。」
「……朕還能相信你嗎?」
「難道陛下就信大理寺?」
「為什麼不信?至少他們不敢欺瞞朕。」
「查不出什麼,自然也就不用欺瞞。」
皇帝冷笑:「你就那麼自信?」
裴玄靜挺直身軀道:「陛下,妾從未刻意欺瞞過陛下。妾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完成陛下所交託的任務。求……」她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起來,長跪稽首,「求陛下明鑒。」
皇帝許久不置一詞。
清思殿中的空氣凝滯不動,龍涎香的味道便愈發凸顯出來,如同神跡一般縹緲,不可捉摸又使人自慚形穢。要在這種環境中堅持自我,確實太難太難了。
忽然一聲脆響,就在裴玄靜眼前的絲毯上,玉色碎片四濺而起。
原來是皇帝將御案上的茶盞掃落於地,指著帷簾喝道:「你躲在那裡幹什麼,滾出來!」
陳弘志從簾後匍匐而出,連連叩頭道:「奴奉、奉大家之命,剛從大理寺、寺回來,不敢打擾大家……」
「說!那裡情況怎樣?」
「大理寺卿還在連夜提審嫌犯,目前尚無定論。」
「都是些廢物!」
「大、大家……還有一件、件事……」陳弘志的舌頭直打結。
「說啊!」
「是……大理寺去將作監提押那名製作木盒的學徒工匠,發現他、他上吊自殺了。」
「上吊?」
「將作大匠原將他反鎖在房中,打算再審的。沒想到他解下自己的衣帶,在房樑上吊死了。」
皇帝面沉似水,過了很久,才說:「也罷,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裴玄靜渾身一凜,她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連忙叩頭道:「謝陛下。」
「不過,這次你若是再失手……」
「玄靜任憑陛下處置。」
皇帝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到那時你要考慮的是——會牽連到哪些人。」
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