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如同一記重錘打在裴玄靜的頭上。她努力定了定神,問:「你怎麼知道這首詩?」
少女還在嘰嘰咕咕地笑著:「李長吉的詩寫得真好,好聽。」
「……楚羅之幃臥皇子,」裴玄靜一把握住少女的肩膀,「你是襄陽公主?」
少女迷迷糊糊地問:「唔,誰叫我?你找我有事嗎?」
裴玄靜鬆開手,朝後倒退了半步。方才少女口中所吟的,正是長吉所作《夜飲朝眠曲》中的句子。這首詩是他在長安做奉禮郎期間所寫的。當時長吉有機會參加一些宮廷宴會,所以寫了數首描繪宮中貴主飲宴無度、夜夜笙歌景象的詩,字句香艷而又含著諷刺。據說,這首《夜飲朝眠曲》所諷喻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妹妹——襄陽公主。
襄陽公主,是先皇和王皇太后最年幼的女兒,也是當今聖上的同胞妹妹。先皇駕崩時,她才六歲。因其年幼喪父,皇帝作為襄陽公主的長兄,便對她格外疼愛,寵溺程度超過任何一位皇子和公主。
襄陽公主被皇帝寵壞了。年方豆蔻時,她就以奢靡放縱、任性嬌蠻而聞名天下,偏生人又長得美貌絕倫,更招引得全長安的貴公子都圍著她轉。說來也怪,當今聖上為正風氣,對皇族的管制相當嚴格,偏偏對這個小妹妹毫無辦法。別說約束她的行為,哪怕公主想要星星月亮,皇帝也恨不得去摘給她。皇帝如此,襄陽公主就徹底沒人敢管了。
裴玄靜讀《夜飲朝眠曲》時,也曾被詩中所描繪的妍麗畫面所打動。她總感覺,長吉的筆不贊成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他的心卻不由自主地同情並欣賞著恣意揮霍的青春和生命。
長吉是一位多病、早慧而又懷才不遇的詩人,再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青春易朽,人生如夢。所以他用自己的不世才情,永遠記下了襄陽公主的頹廢之美。
可是……怎麼襄陽公主的名字也叫李自虛?
裴玄靜猛然驚覺,今天自己不是來研究這個問題的。崔淼在哪裡?杜秋娘在哪裡?扶乩木盒在哪裡?
她在帳篷裡四下尋找起來。襄陽公主李自虛醉糊塗了,就嘻嘻哈哈地跟在裴玄靜身邊轉悠,嘴裡還唸唸有詞,不知在叨咕什麼。
帳篷裡很快找了一遍,醉倒在地的那些人中並無杜秋娘和崔淼。
裴玄靜更著急了,難道襄陽公主在胡說?
她又問了一次:「杜秋娘和崔淼去哪裡了?」
「他們走了?」襄陽公主半睡半醒似的嘟囔,「抱著個木盒子走……要去扶、扶乩?神神秘秘的……不帶我……」
裴玄靜的聲音都變了:「他們朝哪個方向走了?」
「哪兒?……唔,從後面走到曲江邊上……」
裴玄靜掀開帷幄跑出去。這架大帳篷就搭在曲江岸邊,一出去便見滿岸扶柳搖曳,杏花樹一棵接著一棵,細雨陣陣,從花枝間飄灑而下。
她一眼便看見橫臥在杏花樹下的崔淼。
他仰面朝天躺著,臉上粘著幾片樹葉,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在他身邊不遠處,滾落著一個木盒,和她在柿林院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
裴玄靜幾乎無法呼吸了。她奔過去,在崔淼的身邊蹲下來。雨越下越大,把她的眼睛完全蒙住了。朦朧中,她只看見一張全無血色的發青的臉。
裴玄靜啞聲叫道:「崔郎!」
他毫無反應。
她忽然覺得天昏地暗。來晚了,為什麼她總是晚到一步!
裴玄靜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張英俊的面孔。觸手冰涼,酷似她已經體會過的絕望感覺。
眼淚恣肆而出。「崔郎!」裴玄靜又叫了一聲,用力將崔淼的身子抱起來,拚命搖撼起來。上一次面對心愛之人的死亡時,她只能無奈接受。但是這一次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了,裴玄靜痛哭出聲。
「……靜娘?」
突然,她聽見有人在叫自己。
「……靜娘,你幹什麼呀?」
裴玄靜瞪著懷裡的崔淼,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已經睜開了,正盯著她看呢。
裴玄靜兩手一鬆,崔淼的後腦結結實實地撞到地上。
「哎喲!」他疼得大叫一聲,「你幹嗎,想殺人啊?」
裴玄靜問:「你沒死?」
「我……」崔淼掙扎著撐起身來,「是還沒死,不過再讓你這麼折騰兩下也差不多了……」
「你為什麼躺在樹下面?」
「我?好像是喝醉了?」崔淼揉著後腦勺茫然四顧。裴玄靜跟著他到處亂看,正好瞧見襄陽公主也鑽出了帷幄,正搖搖晃晃地朝他們走過來。
「崔郎……你怎麼躲到這裡來了……」襄陽公主說著,腳下絆了一絆,她低頭看,原來是自己的高頭雲履踢到了一個木頭盒子。
她俯下身要撿:「咦?這是個什麼盒子……」
裴玄靜大叫:「住手,別碰它!」
襄陽公主嚇得向前一個趔趄。河岸本就是個斜坡,她的腳尖一用力,那木盒就咕嚕嚕地直朝曲江裡滾過去。
裴玄靜和崔淼都看呆了。
兩人還在愣神,襄陽公主反應倒快,連蹦帶跳地去追木盒。
這回崔淼和裴玄靜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公主小心啊!」
襄陽公主聽見叫聲,剛剛好在江岸邊停下。
隨著輕輕的「撲通」一聲,木盒落入水中。
裴玄靜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覺得自己快虛脫了。「靜娘。」崔淼在她耳邊低喚了一聲,伸出手臂將她攬住,裴玄靜也無力再抗拒。
突然,從岸邊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
襄陽公主像瘋了似的朝他們跑過來,邊跑邊喊:「杜、杜秋娘在、在水裡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