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聶隱娘?!
裴玄靜雖然也聽說過一些關於聶隱娘的故事,但總以為過於傳奇,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遇到真人。
崔淼說:「其實我看到王義的銅鏡時,就想到她了。魏博大將聶峰之女隱娘,十歲時被一個道姑擄走,五年後回家時已身懷絕技,能飛簷走壁,大白天當街取人首級而不被發現,連她的父親聶峰都甚為駭異。某日,隱娘在家門前見到一磨鏡少年,便非要嫁給他不可。聶峰雖不喜,卻不敢違逆女兒的意思。兩人成婚後在外居住,少年只會走街串巷磨鏡子,隱娘則時常夜半離去,日出方回。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去做什麼。後來聶峰病故,魏帥田緒聽說了隱娘的一些事跡,便許以重金,將夫婦二人收羅到自己麾下。再後來田緒去世,嘉誠公主輔佐養子田季安繼承節度使之位。田季安和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和,命令隱娘去刺殺劉昌裔。誰知隱娘夫婦早就對田季安的暴虐荒淫不滿,就乘機背棄魏博,轉投了劉昌裔。直到元和八年的時候,劉昌裔奉詔回京,隱娘不願跟隨,才拜別了劉昌裔雲遊四方去了。而劉昌裔也在回京的路上病逝了。自那以後,江湖上再沒聽說隱娘夫婦的消息。誰曾想,今日讓你我給碰上了……」
「魏博……」裴玄靜艱難地消化著這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好半天才道,「王義也是叔父從魏博帶回來的。」
「所以啊!王義在魏博的那些年,聶隱娘恰好也在魏帥麾下,他們兩人當然是認識的。因而聶隱娘夫婦很可能會知道王義女兒的下落,說不定他的女兒現在就和他們在一起。」
裴玄靜說:「你說得對!王義以銅鏡為線索,就是指向隱娘夫婦的。我們也確實因此找到了他們!」
「可奇怪的是,他二人明明已經淡出江湖了,怎麼又會來到長安?還似乎捲入了武元衡宰相的刺殺案?」
裴玄靜倒吸了一口涼氣,「刺殺會不會是他們幹的?」
崔淼說:「我覺得不像。」
「理由呢?」
「第一,手段不像。聶隱娘殺人一向來去無蹤,連屍體都要用化屍粉溶解乾淨,絕不會像這次案子留下諸多首尾;第二,沒有動機。隱娘夫婦自從背棄魏博之後,僅因知遇之恩而侍奉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劉帥既故,他們固然對朝廷沒有好感,也無理由行刺殺之事,再替其他藩鎮賣命。」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要用我來威脅叔父,釋放刺殺案的欽犯呢?」
「這個……也許那些嫌犯真是無辜的呢?」
難道聶隱娘夫婦僅僅為了打抱不平而冒險觸犯朝廷?宰相遇刺,朝廷會隨便找個藩鎮的替罪羊草草結案嗎?裴玄靜想不通。
崔淼說:「即使對裴相公來說,釋放朝廷重犯也不是那麼容易辦到的事情。你叔父應該會與他們周旋,拖延時間。咱們就利用這段時間,再想法子出逃。」
「逃?怎麼逃?」
鐵蓋子底下沒聲了。
過了許久,裴玄靜輕聲說:「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沒有叫你追查王義的女兒,如果我沒有給你那面銅鏡,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對不起。」
「你不怪我了?」
「當然不怪你。」裴玄靜說,「你是被我連累的。我也不該胡亂猜忌你。至於你說謊話,應該是有難言之隱吧。」
又過了好一會兒,鐵蓋子下才說:「娘子突然對崔某這麼客氣,在下很惶恐啊。」
裴玄靜在黑暗中默默地微笑了。她越來越肯定,崔淼不是個壞人。所以她沒理由絕望,她的身邊,啊不,是身下尚有一位同盟軍。
「天還沒亮嗎?」崔淼問。
「沒有。」裴玄靜側耳聽了聽,「但也聽不到更聲。奇怪,我來長安這幾日,每夜都能聽見街坊上敲更的聲音。叔父的府邸不小,更聲尚能傳入內宅。崔郎中,你知不知道此刻我們究竟身在何處?」
「知道。」崔淼道,「這裡是東市。」
「東市?」
「對,長安有兩市:西市和東市。裴府所在興化坊旁邊的是西市。而東市位於朱雀大街的東面,許多手藝人都聚集在這裡,其中就有不少磨鏡的小鋪子。我拿到銅鏡後,第一個念頭便是來此地打聽。唉,哪想到剛進這家小鋪,還沒說幾句話就被人砸暈關起來了。」
「難怪白天外面熱鬧得很……可是,為何入夜反而沒有更聲呢?」
「因為東市一到晚間就關閉了,金吾衛會來清場。東市裡面並無住家,所以入夜反而是最冷清的,也不需要打更。」
「難道說在這整個市場裡,此刻就只有你我二人?」
「或許還有幾個守鋪子看庫房的?不過……你這麼說也不算錯。」
所以想靠喊叫引人注意也不可能了。裴玄靜徹底死了逃跑的心,倒覺得四周的靜謐別具安詳之態。月光從屋頂的破洞裡漏下來,寥落而冷清,令人遍體生寒。長安的盛夏,彷彿在一夜之間便遠去了。
長安城中最多時有居民百萬,但此時此刻,卻似乎只剩下他們二人。
「也是奇了,」她說,「每次和你碰到一處的時候,都是在夜裡。」
「三次。」崔淼回答,「與娘子在一起度過的長夜,我記得這是第三次。」語調聽起來有些惆悵,又似乎包含著微妙的情愫。他已經不再否認春明門外的那一夜了。裴玄靜相信,如果這次能逃出生天,他應該會對自己說出實情。
但是,還能逃出去嗎?
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就在這座舉世無雙的都城中,一位帝國宰相剛剛曝屍街頭,何況他們這兩個捲入是非漩渦中的普通人。再也無法否認,大唐的榮光早已褪色,所有的繁華與榮耀都成夢的殘片。身為今天的大唐子民,留給他們再三品味的只有飄渺的回憶、離亂的現實。
上達君王,下至黎民,每一個人都在盛世與亂世的夾縫中艱難生存著。來長安才不過幾日,裴玄靜已經深深地體會到這種舉步維艱的困頓。
裴玄靜輕輕歎息:「反正我只要遇到你就沒好事。」
「會不會咱們倆八字相沖?」
「八字?」
崔淼說:「真的,我想……」
「噓!別出聲!」裴玄靜突道,「有人來了。」她往屋子的角落裡一貓,隨手從雜物堆中又摸了根木頭出來,心知未必管用,總能壯個膽。
5
來人的臉上蒙了塊黑紗,只露出兩隻眼睛。身量纖細挺拔,裴玄靜一眼便認出,正是白天在聶隱娘之後進屋的那個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盞小油燈,見裴玄靜蜷縮在角落裡,冷笑道:「把手裡的棍子扔了吧,我是來放你們走的。」
「你放我們走?」裴玄靜很意外。
「少廢話!」那人不耐煩道,「想活著出去就聽我的。」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把鑰匙來,三兩下便捅開了窖井蓋上掛的銅鎖,又費力地去挪鐵蓋。裴玄靜伸手幫忙,那人斥道:「你閃一邊去。」卻朝著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勁頂一頂啊!」
裴玄靜只好退到一邊,眼睜睜看著窖井上下兩人一起努力,終於把個厚實無比的渾圓鑄鐵蓋滾到旁邊。已經能看見崔淼的頭頂了,突然那人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劍,直指裴玄靜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頭出來:「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