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倒是未曾聽說。」
崔淼說:「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師一娛吧。據說朝中的兩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絳常年不和,不論大事小事都吵個沒完,聖上不勝其煩。權德輿相公在二人中間不偏不倚,結果聖上遷怒於他,責備權相沒有是非決斷,並以此為由將他罷了相。不久後武元衡回朝,每見李吉甫和李絳二人爭吵,同樣不予置評,聖上卻贊武相公為忠厚長者,反而大加愛幸,豈不氣煞人也。」
惟上聽得大笑起來,「那是聖上太愛武相公了,權相實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蕩,武相公也還是橫遭不測了。」崔淼習慣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說:「提起武元衡相公,貧僧倒記起來了,那次權相留宿鄙寺時,確實也提到過一件與武相公有關的趣事,並且和離合詩有關。」
原來權德輿曾經作過一首離合詩,是贈給秘書監張薦的。因為寫得十分精彩,當時引得朝中一堆人湊趣,紛紛創作離合詩互相比試。只有武元衡不為所動,旁人怎麼慫恿都不肯出手,顯得極其高傲,也讓權德輿相當沒面子。
崔淼說:「這種事也值得在意嗎?大僚們的心胸未免太狹窄。要我說,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會寫離合詩嘛,權相何必耿耿於懷。」
「阿彌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還要趕路,貧僧就不多打攪了。」
崔淼將法師送到門外,回身卻見燈影之中,裴玄靜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來到她的身邊,問:「怎麼了?」
她字斟句酌地說:「武相公……會寫離合詩。」
「你想到了什麼?」
「那首詩我用回文和藏頭乃至反切都嘗試過,未曾破解。」裴玄靜搖頭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離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躍躍欲試:「現在也不晚啊!」
這間小屋雖然簡陋,卻在桌上置了筆墨,想必是惟上法師特意提供給過路客人留詩的。崔淼拿起筆,並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寫起來——「克段弟愆休,穎諫孝歸兄。懼恐流言日,誰解周公心。」
他還要往下寫,裴玄靜攔道:「四句一組,你先看看這四句能離合出什麼來?」
「前兩句首字為『克』,末字為『兄』,這個容易,離合出一個『十』來!」崔淼一邊比劃一邊說,「後兩句首字為『懼』,末字為『心』……離合成一個『具』?『十』配上『具』,是什麼字呢?」
裴玄靜輕聲道:「是『真』字。」
「沒錯!」崔淼迫不及待地寫下後面四句——「斕斒洛水夢,徒留七步文。蓬蒿密無間,鯤鵬不相逢。」
「斕和文,離合出的應該是個『闌』字,蓬和逢,離合出的是個……『』,拼起來就是一個『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靜,接著往下寫——「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謀兒。仃伶金樓子,江陵只一人。」
這回解析得更順暢了,崔淼幾乎不假思索地便說出:「這四句詩離合出的是一個『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靜,她卻低垂著雙眸,保持沉默。
於是崔淼以水為墨,寫下最後四句詩——「覲呈盛德頌,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滿竹林。」
端詳著漸漸淡去的水漬,崔淼輕聲道:「前兩句離出的是『見』,後兩句離出的是『王』,合起來便是一個『現』字。所以……這首離合詩的謎底是——『真蘭亭現』。」想了想,又不敢確定地問,「對嗎?」
裴玄靜終於抬起眼瞼,望定崔淼點了點頭。
「可是……『真蘭亭現』是什麼意思呢?」
她緩緩地道:「我想此處的蘭亭,當指的是書聖王羲之的千古一帖——《蘭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為在我的行李裡,就有武相公贈予的半部《蘭亭序》。」裴玄靜說,「是他特意臨摹了,送給我的新婚賀禮。」
崔淼恍然大悟,馬上又疑道:「但此處說的是真蘭亭,又指的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蘭亭序》的真跡吧。」
「真跡?!」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圓,「可是據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蘭亭序》後愛不釋手,臨終前還特意囑咐高宗皇帝,將《蘭亭序》的真跡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這樣聽說的,所以我們今日能見到的只有《蘭亭序》的摹本,而真跡蕩然無存。」
「難道武相公的這首離合詩是說……他發現《蘭亭序》的真跡了?」崔淼驚奇萬分地問,「靜娘,他給你的賀禮不會就是真蘭亭吧?」
「當然不是。」裴玄靜倒是十分平靜,「紙和墨都是簇新的,臨摹得也比較倉促,一看便知是臨時寫就。而且……還只有半部,所以絕不可能是《蘭亭序》的真跡。」
「那就讓人不解了。武相公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做出一個『真蘭亭現』的謎來,究竟想要做什麼呢?」
裴玄靜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給自己的這個謎,到此刻彷彿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處心積慮佈置的一切,處處圍繞著王羲之和《蘭亭序》,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然而,她又面對了更大的困惑——真蘭亭現。
貞觀年間的《蘭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經是價值連城的古董,更別提作於五百年前的《蘭亭序》真跡,那根本就是無價之寶。
假設,《蘭亭序》的真跡確實重現於世,那麼它現在何處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靜找到它?他憑什麼認為她有這樣的能力?他還給她留下了什麼進一步的線索嗎?
再說全天下都知道《蘭亭序》真跡陪葬入昭陵,怎麼可能又重現於世?難道當初高宗皇帝根本沒有遵從太宗皇帝的遺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從昭陵裡偷出來了?
這一切太過撲朔迷離了。
裴玄靜思忖著說:「好的離合詩,應該做到謎面與謎底的寓意交融,相互映襯。所以,還需要從表面的詩意出發想一想。」
「這倒不難。這首詩句句用典,無非把典故理一遍罷了。」崔淼說,「頭兩句『克段弟愆休,穎諫孝歸兄。』用的是春秋之典。《春秋》開篇第一則『鄭伯克段於鄢』,講的是鄭莊公老奸巨猾,故意縱容其弟共叔段與其母武姜,令共叔段嬌縱,欲奪國君之位。莊公遂以此為由討伐弟弟,將其弟殺害之後,莊公又怨恨母親偏心,將她遷往穎地,還發誓不到黃泉,再不與母親相見。後來經過孝子穎考叔規勸,才從地道中迎回母親,母子重歸於好。這個典故嘲諷帝王家骨肉相殘,手段隱蔽而毒辣。後來鄭莊公雖然有所悔悟,迎回母親成全孝道。但是他殺了母親最愛的小兒子,再怎麼做也彌補不了母親的喪子之痛。所謂『孝歸兄』無非是表面文章罷了。
「至於『流言日』和『周公心』這聯嘛,我記得白樂天寫過一句類似的詩,好像是什麼『周公恐懼流言日』,對嗎娘子?」崔淼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講下來,突然注意到裴玄靜已經許久未發一言了。
她抱膝坐於燈下,油燈將盡時的微光,在漆黑的雙眸中搖曳不定。
崔淼這才意識到,裴玄靜的神魂早就離開這間小屋,飄蕩到了曠野的深處,也許……已經隨著清光掠過邙山之巔,去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的身邊。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崔淼暗暗地歎息一聲,低聲道:「娘子累了,先休息吧。咱們明日再接著猜謎。」
待他走到門邊,裴玄靜才如夢方醒,問:「崔郎去哪兒?」
至少,他聽出了她語調中的依戀,也許她自己並不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