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從長安到洛陽的官道總長八百餘里,沿途均有夯土堆成的標識,稱為「裡割柱」,每五里一柱,十里兩柱。裴玄靜望向窗外時,正好有一座「裡割柱」從眼前徐徐掠過,大片蒼茫的原野隨著「裡割柱」被拋在後面。蒼穹之上,一隻白隼長鳴著衝入碧空。
原來,大唐的疆域是如此遼闊,山河又是如此壯美。原來,這就是詩人口中長歌當哭的故國,承載得起所有的興衰與悲歡,也賜予得了她一生的自由。渺小如她這樣的女子,亦可沿著這條歸鄉之路,去追尋心中最宏大的夢想。
「崔郎,」裴玄靜對車前那個挺拔的背影說,「你的驢子飛到哪裡去了?」
他頭也不回地答道:「崑崙之巔,白雲深處。」
裴玄靜發自內心地微笑了。從現在開始,不論崔淼說什麼她都會聽從的。除此之外,她再沒有別的方式可以報答他了。
將近傍晚時,途經澠池驛站,但崔淼和裴玄靜商量後決定繼續趕路,卻不想這一錯過就再沒見到客棧。皓月初升後,他們才在官道旁的原野中發現點點星火,影影綽綽的屋樑簷脊,似乎是個人家。
崔淼建議說,還是去借個宿。夜間行路到底不安全,況且馬匹也需要飼喂和休息。
裴玄靜同意了,再急也不急於這一時,她還是有理智的。
拐下官道,馬車顛簸著穿過曠野。那片星火看上去迫近,真走起來還有些距離。等終於來到院外時,卻見山門緊閉,門上高懸的匾額題著「靈覺寺」三個大字——原來是一座寺廟。
又敲了半天門,才有個小沙彌來開門,聽說是來借宿的,小沙彌二話不說便將他們引入寺中。
寺廟並不大,小沙彌讓他們把馬車拴在院中的井台旁,又帶二人來到西面的偏房中,燃起一盞油燈給他們照亮,說:「要喝水自去井裡打,小廟沒什麼吃食,四更時會煮粥,你們若是餓了就來一起吃。」說完便離開了。
留下裴玄靜和崔淼面面相覷,原來僧人就是可以如此灑脫——不問世事,毫無戒心。
兩人也累極了,便各自在草蓆上坐下,聽得屋外的風聲獵獵之中,漸漸夾雜著淅淅瀝瀝的響聲。
「好像是下雨了。」崔淼輕聲說。
再沒有人說話。不約而同地,他們回想起初遇的那個夜晚,似乎昨日再來,又似乎今日正在不動聲色地變為昨日,即將帶著他們共同湮滅在記憶裡,沉入永恆……
不知過了多久,裴玄靜打破沉默:「咦,牆上有人題詩?」
崔淼也早看見了。灰泥斑駁的牆上橫七豎八地題了不少詩,從字跡的深淺和筆觸來看,應該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期題寫的。看來這間寺院中曾留宿過不少人。也是為了疏解一下屋中過於微妙的氣氛,兩人興致勃勃地逐首詩讀起來。
幾乎全是平庸之作,最後才發現一首標題為《空海作離合詩贈土僧惟上》的五言絕句,似乎有些意思。
「離合詩?」裴玄靜喃喃地道,「以拆字再組的詩謎,沒想到在這裡看見。」
崔淼好奇地問:「什麼以拆字再組的詩謎?我倒沒聽說,怎麼玩的?」
「崔郎請讀此詩。」
「磴危人難行,石嶮獸無升。燭暗迷前後,蜀人不得過。」崔淼念了一遍,問,「謎在哪裡啊?」
裴玄靜侃侃而談:「離合詩以拆字重組為戲,早在漢魏六朝時期就已有了。最常見的方式是:每四句離合出一個字,即每次句的第一個字和前一句的第一字相犯,分離出一個字,或一個偏旁、一個部首,或某種筆畫。再與後兩句分離出來的字、偏旁、部首、筆畫合併成另一個字;也有六句離合為一個字的。」
「聽起來好複雜。」
「其實不難。最早的離合詩當推後漢孔融作的《離合郡姓名字詩》:『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奇施張。呂公饑釣,合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於匡。海外有截,准逝鷹揚。六翮不奮,羽儀未彰。蛇龍之蟄,俾也可忘。玫璇隱耀,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全詩離合成『魯國孔融文舉』六字。」
崔淼凝眉思索,口中還唸唸有詞:「漁父屈節,水潛匿方。嗯,離合出個『魚』首,與時進止,出奇施張……離合出『日』,再並起來便是一個『魯』字!有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裴玄靜,真誠地誇讚,「娘子真是無所不知啊。佩服!」
裴玄靜抿嘴一笑,「那麼崔郎猜一猜空海此詩離合的是什麼?」
「娘子有意考我?」崔淼的興致愈發高漲,怎麼能在她面前露怯呢?況且這種詩謎只要掌握了規則,是絕對難不倒他的,「磴危人難行,石嶮獸無升……離出的是個『登』字;燭暗迷前後,蜀人不得過……離出的是……『火』,所以合起來便是『燈』!『燈』……」崔淼再三咀嚼,不由擊掌而贊,「這首離合作得好,謎底和詩意相映成趣,又藏而不露。哈,卻不知這個空海是什麼來頭?看名字也像個和尚?」
有人在門外應道:「還是個日本國的和尚呢。」
8
二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僧人站在門前微笑合掌:「二位施主,貧僧惟上有禮了。」
原來他就是空海贈詩的土僧惟上,也是此寺的住持。
惟上法師一口南音,卻十分健談。古剎孤燈,三人團團圍坐相談甚歡。敞開的門外夜雨淒淒,夏蚊在微光中環繞飛舞。
回憶起貞元二十年在福州遇上的日本國遣唐僧空海,惟上法師依舊感慨不已。身為異國人,空海卻擁有極高的漢學造詣,光看他作的這首離合詩就小巧精緻,令人愛不釋手。以至於當惟上離開家鄉福州,雲遊至「靈覺寺」擔任方丈時,還不忘將這首小詩題寫在牆上,留作紀念。
「不過在貧僧這裡借宿的過路人中,能像二位這麼快就看出詩中端倪的並不多。」惟上笑道,「離合畢竟生僻了一些,要寫得好就更不容易了。」
裴玄靜贊同:「歷來詩謎中藏頭、回文用得多些,熟悉離合的確實較少。」
惟上說:「只有一位權德輿權相公離京赴任東都留守時,曾在鄙寺暫歇,他也很懂得離合詩。」
惟上法師提到的這位權德輿相公,倒也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僅在政治資歷上可以與武元衡相提並論,而且執掌文壇多年,就連劉禹錫、柳宗元這種級別的大才子都得投文於其門下,求其品題。自元和元年起權德輿就一直擔任宰相,三年前才被皇帝罷了相,轉任東都洛陽留守。
聽到權德輿的名字,崔淼隨口問:「我們也要趕著去東都,竟和這位權德輿相公走的是一條路嗎?」
惟上道:「是啊,二位不知道嗎?從鄙寺去東都是一條捷徑。」
捷徑?
裴玄靜和崔淼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發亮了。
惟上法師娓娓道來,原來從這座「靈覺寺」後門出去,穿過曠野便是崤山,崤山之下有一條雍谷溪,順著溪水再前行半天左右,就能到達河陰縣了。
河陰縣,是大唐至關重要的一個地方。開元二十二年時,朝廷為便利漕運,特選址在河陰築大倉,專門納儲從江淮地區經過汴渠運來的糧食,然後再經由黃河、渭水運往長安。從而徹底解決了長期困擾西京的糧食短缺問題。自元和以來,為了保障削藩部隊的糧草供應,憲宗皇帝更命將絕大部分轉運的糧食都囤積在河陰倉,以便根據戰況靈活調用。
從河陰縣再到東都洛陽,就只有一天不到的車程了。由於河陰倉對大唐意義重大,又和洛陽離得近,便劃歸東都一起管理。
據惟上說,三年前權德輿被罷相,改任東都留守時,特意選擇先經河陰再赴洛陽上任,也是為了順路考察河陰大倉。
從早晨的絕望到現在突如其來的驚喜,裴玄靜簡直有些不敢置信了。
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走了一條捷徑。如果惟上所說屬實,那麼總共再有一天半的時間就能到達洛陽了,甚至比裴玄靜原先所期待的還能提前半天。她一時無言,似乎生怕自己一多嘴,便打碎了這從天而降的好運。
崔淼卻和惟上聊得熱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