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尤其讓郭念雲沮喪的是,她花了那麼的心思收買皇帝身邊的人,自以為對皇帝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現在才發覺,那根本就是自己的臆想。
她待不下去了。
內侍報,司天台監應召來見,郭貴妃乘機告退。
出殿時,郭念雲和波斯人李素擦肩而過,司天台監止步行禮,郭念雲當作沒看見。除非在皇帝面前,對任何人郭貴妃都是極其傲慢的。
李素在心裡苦笑。那時候權德輿帶頭上表,逼著皇帝冊封郭念雲為皇后,皇帝不願意,又不想撕破臉皮,就找司天台監編出一個天候不吉的借口來,硬是拖了大半年,結果不了了之。自那之後郭貴妃就再沒給過李素好臉子。
李素明白,自己是把郭家徹底得罪了,但他又能怎樣呢?漢人官員們可以拉幫結派,而波斯人只能也只願意依靠皇帝本人。如果連皇帝也靠不上了,那他們情願利用手中的財富去投靠有能力顛覆這個王朝的人。所以李素其實並不畏懼郭家的勢力,郭家唯一的希望就在三皇子李宥身上,但就目前的形式來看,李宥要想當上太子,懸!
想到這裡,波斯人混濁的灰綠色眼睛中便流淌出鄙夷的笑意。
進殿拜見陛下,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李素早做好思想準備了,反正自己的天象沒看錯,如果皇帝責難太切,大不了請求以身祭天。當今聖上雖然脾氣大,終究還是一位明智之君,會講道理的。
皇帝沉吟半晌,開口卻讓李素大吃一驚,「朕讓你找的那把匕首,還沒有下落嗎?」
李素嚇得都結巴了,「確、確實未曾找到什麼線索……」
皇帝盯著他問:「就那麼難嗎?波斯人不是號稱天下寶物盡收囊中嗎?你到底有沒有花了心思去尋?!」
李素「撲通」跪倒在地,一邊叩頭,一邊哀號:「臣有罪!臣該死!」
難道他就不為自己辯解幾句?皇帝提到的匕首名「純勾」,號稱是全天下最鋒利的刺殺短劍,原來一直深藏於大明宮中,卻不知何故,於元和元年流失出宮。從那時起皇帝就在秘密尋找,至今未果。前些日子皇帝想起波斯人搜羅寶物的特長,便命李素暗中在波斯人中懸賞求劍。
可是天曉得這件事有多麼難辦!首先,沒有該匕首的任何圖樣,只能憑皇帝口頭描述,而他又說得語焉不詳。其次,由於「純勾」的「純」字犯了皇帝的名諱,還不能直稱,非得轉稱為「練勾」,這下更沒人聽得懂了。最後,皇帝就是不肯明說當年此物是如何流失的。李素本能地感覺皇帝深知內情,只是不願透露。
好嘛,這就等於讓李素大海撈針。
不過波斯人懂得規矩,再難辦的差事也絕對不能抱怨,所以只好一味認罪。
片刻之後,他聽到皇帝深深地歎息了一聲,「你去吧,再接著找。如能尋獲,朕……許你大功一件。」
「臣遵旨!」李素躬身後退,慶幸又逃過一劫。
郭念雲獨自走下玉階。又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夏日,火辣辣的太陽直射在大明宮的琉璃碧瓦上,到處皆是刺目的光輝。她在白玉欄杆前停下來,任由太液池上吹起的清風拂過面頰。
她這才能緩緩吐出擁塞在胸中的那口濁氣,彷彿突然間想起,自己已經三十五歲了。女人最美好的時光即將一去不復返,她的人生又獲得了什麼呢?
從表面上看,郭念雲離女人的至尊之位僅差一步,如果不太計較虛名的話,其實她早已經在統領後宮了。但是實質上,她卻連人間最庸常最世俗的歡樂都沒有過。
今天離開後,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見到皇帝。這個人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卻整夜整夜地睡在其他女人的床上。皇帝在後宮雨露頗廣,所以當他一再拒絕冊封郭念雲為皇后時,朝野都傳說他是擔心郭氏一旦當上皇后,將會借助娘家的勢力打壓其他嬪妃。畢竟,郭念雲是大將軍郭子儀的親孫女,又是昇平公主的女兒,算輩分的話她根本就是當今皇帝的姑姑。郭貴妃的身份如此尊貴,很容易把其他嬪妃壓得喘不過氣來。
皇帝試圖讓天下人相信,郭念雲是一個好妒爭寵的悍婦,並以此為由拒絕封後。
哼,郭念雲想,他考慮得可真周到。她倒是想爭想妒,然而十多年獨守空房,她早已經忘記了該怎樣承歡,如何濃情愛洽。全天下有誰能想像得到,她郭念雲就是這樣一個守活寡的貴妃啊!
每念及此,郭貴妃對皇帝的仇恨便化作一種鮮明的痛楚。痛得絕望,痛得她可以立刻去殺人。
她還記得皇帝曾多次提到過,先皇對王皇太后也就是皇帝的生母恩寵不夠,似乎頗為母親當年遭受的冷遇而不平。可是在郭念雲看來,先皇和王皇太后總共育有五名子女,除了長子李純是王皇太后所生,先皇最幼的女兒襄陽公主仍然是王皇太后所生,此中恩愛根本無須旁人置喙。對照郭念雲自己,就算當上了皇后,也仍然是這座雄偉宮殿中孑孓而行的孤魂。
郭念雲必須要爭到皇后的位置,因為她的人生沒有別的可以爭了。同理,她唯一的兒子也必須當上太子,因為只有這樣若干年後她才能成為皇太后。
郭念雲深信不疑,自己一定能活得比李純長,並以此作為人生的目標。
她會勝過他的,總有一天。
3
從發生火災開始,裴玄靜和崔淼已經被關了十來個時辰。
在渭河岸邊被捕後,那些人根本不聽他們的申辯,甚至搬出裴度來也無濟於事。這幫守倉的官兵顯然被一把大火徹底燒昏了頭,只要見到非本地的人就抓就關。牢房裡男女老少什麼人都有。還算看在裴相公的名頭上,裴玄靜和崔淼被單獨關在一起,與其他人隔開一堵木柵欄相望。
牢房裡諸人又哭又鬧亂哄哄,屋外救火的喧嘩聲不絕於耳。不管裴玄靜和崔淼怎麼叫喚,都再沒有人來理睬他們。最後,兩個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從谷底到巔峰到墜入深淵,從失望到希望再到絕望,裴玄靜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麻木了,也沒有力氣再去掙扎。她靠在牆上,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腦海裡僅剩下的念頭就是——長吉,你等等我。不論生或者死,我都會去找你的……
「靜娘……」她費力地睜開眼睛,崔淼蹲在她的面前。
「你還行嗎?」
裴玄靜虛弱得不能回答。
崔淼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撫摸她的面頰,將一縷散落的髮絲捋到她的鬢邊。
裴玄靜微微偏了偏臉。
崔淼把手縮回去,尷尬地笑了笑,「原來沒發燒啊,你還真挺得住。」
裴玄靜問:「什麼時候了?」
「估計到深夜了。」崔淼讓裴玄靜看其他人,「又沒吃又沒喝的,現在全趴下了。」
窄小的牢房被橫七豎八的犯人佔得滿滿的,唯有他們倆的「單間」還寬敞些,至少感覺能透過氣來。
崔淼說:「外面已經安靜一會兒了,我想火應該是撲滅了。」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他們會放了我們嗎?」
「要不了多久的。」崔淼安慰她,「救完火就會查凶。我們本是無辜的,過堂時向上官澄清一下,肯定就沒事了。」
裴玄靜說:「我覺得不會那麼順利。」
「為什麼?」
她輕輕地歎息,「我怕我永遠也到不了昌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