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裴玄靜恢復了些許理智,不再試圖去做什麼,只是緊咬牙關,看著崔淼受苦。
因為上官沒有說明打幾下,刑卒只能不停地打下去。崔淼硬挨了三十來棍之後,終於昏厥過去。
刑卒報稱:「犯人熬刑不過,昏暈了。」
吐突臉色鐵青地道:「用水潑醒,再接著打!」
「……是。」刑卒明白,這是打算直接打死了。
「等等。」權德輿攔道,「嫌犯的供詞尚未問到,如此一味用刑似有不妥吧?」
「供詞?他肆意污蔑朝廷命官,還蓄謀行刺,已然是死罪,還要問什麼供詞?」
「吐突中尉此言差矣。」堂上形勢跌宕起伏,權德輿此時反倒沉穩起來,不卑不亢地道,「甫上堂時,吐突中尉便稱失火與裴相公有關係,此犯與裴相公的侄女同行,又指裴相公與本官合謀縱火,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怎麼能不問個清楚呢?再說……他誣陷的也不止是本官,吐突中尉好似也被他拉扯上了,難道不想追根究底嗎?」
「剛開始本將就讓你審,你推三阻四,現在想起來要問案了?好好好,這裡便隨你處置,本將還懶得管了!」吐突承璀拂袖而去。
權德輿吩咐將崔淼拖下去單獨關押,又命人把裴玄靜送回原先的牢房。
「今天先到這裡吧。」他擺擺手,踱步來到堂外。廊前已經灑落了一小片曙光,清晨的涼爽空氣中仍然能嗅到一股燒焦的味道。東都留守深深地歎了口氣。
崔淼被扔進一間磚石堆成的小黑屋裡,鎖上門後就是個全封閉的悶罐子,只能從門縫透進細微的光線和僅夠活命的空氣。
他在泥地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才積攢起一點力氣,想挪動身子改成俯臥的姿勢。血肉模糊的皮肉有些已黏在泥地上,剛動便牽扯傷處,他痛得幾乎再次暈厥過去。
痛楚一波接著一波襲來,令崔淼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肉體的負累。身為郎中,他早就見慣了飽守疾病折磨已了無生趣的人們,卻仍然不肯放棄那具只能帶來無盡痛苦的形骸。為什麼呢?或許只要一顆心不死,萬丈紅塵中就總有些難以割捨的吧。
不過此時此刻,崔淼覺得自己的心清透極了,也安穩極了。如果不是屁股和大腿上的痛太煞風景,他真的有興致賦詩一首,為了——自己挨打時她那雙哀戚痛憐的目光。
他覺得那目光青澀而驚艷,多麼像在凜冽秋風中盛放的苦菊。如果世上真有什麼可以令他萬死不辭的,這便是了。
崔淼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甚至甜蜜。因為他的這頓打是為她挨的,從此可以不必對她懷有內疚。他以最卑微的姿態將自己的血肉獻給了她,就再也不是滿嘴謊言的騙子了。
他閉起眼睛,還想再回味一番。
「彭」的一聲悶響,陽光湧入黑屋。崔淼厭煩地偏過頭去,早不來晚不來。
其實對於權德輿來說,大白天來看嫌犯已經冒了風險,但他確實不想再乾等下去。手下報告吐突承璀用過午飯後,就躺下歇午覺了。權德輿這才敢溜過來,還佈置了好幾道望風的。
剛一踏進黑屋,混雜著血腥、屎尿和霉騷的惡臭撲面而來,熏得權德輿直反胃。他擦了把冷汗,看清楚那堆蜷縮在地上的東西正是崔淼,便直截了當地問:「你是誰?到底想幹什麼?」
崔淼虛弱地回答:「我是……權相公的階下囚。」但他話語中的嘲諷意味也太明顯了,聽得權德輿氣不打一處來。自己堂堂三品大員,遭到吐突承璀的排擠也就罷了,難道還要讓一個無名小卒戲弄嗎?
「我再問一遍。」權德輿咬牙切齒地說,「你要麼老實交代,要麼就準備爛死在這裡吧!」
「崔某爛死事小,權相公讓一個閹人活活擠兌死,可就太不值了。」
「哼,他也配!」
「權相公還是小心為上。河陰失火本與權相無關,最多算失察,那閹官都迫不及待地想把罪名安到你的頭上。如果再讓他碰上別的機會……」
「別的機會?」權德輿悚然動容,「那又是什麼?快說!」
崔淼勉強撐起身子,靠在牆上,「權相公,我可以說,全都說出來,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和我談條件?」
「是的。」
權德輿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年輕人,他的臉上真有一種亡命徒般的信心。
權德輿緩緩地問:「什麼條件?」
「讓她走。」
「誰?」
「裴娘子。」
「她?」
「她和這些事都沒有任何關係,請權相公放了她。就當做個人情吧,」崔淼微笑著說,「權相公在朝中總要留些後路的。」
權德輿本來就沒打算為難裴玄靜,也生怕與裴度結怨。他沉吟著道:「問題是吐突承璀在此,我不便直接釋放她。」
「不必。權相只要找個借口,把她轉移到官署裡軟禁就行了。」
「這倒不難。」
「權相公答應了?」
權德輿注視著崔淼,道:「那還要看你提供的情報,值不值我這樣做。」
「當然。」崔淼平靜地回答,「在河陰倉縱火的是平盧藩鎮僱傭的殺手,這些人扮作驛卒的模樣,早就乘亂逃出河陰了。你們只抓到些無辜百姓而已。刺殺武元衡相公的也是這批人,並且……他們已經趕往洛陽。」他笑吟吟地看著權德輿,「權相公,你還是盡快返回洛陽吧,否則一旦東都發生暴亂,就算沒人陷害你,你也逃不了干係。」
「你說什麼?東都要暴動?」權德輿大駭。
崔淼微微點頭道:「抓住這班人不僅能挫敗暴動的陰謀,且能讓殘害武相公的元兇落網,權相公還不立即行動嗎?」
權德輿也顧不上打官腔了,急問:「你知道殺手的姓名嗎?落腳點?行動計劃?」
崔淼示意他近前來。
權德輿果真湊過去,聽崔淼說:「平盧僱傭的兩名『黑刺』是來自嵩山中岳寺的和尚,一個叫淨空,一個叫淨虛。曾經在長安城外的鎮國寺躲藏過。還有一個來自成德的牙將尹少卿,負責穿針引線。此三人為首,下屬共十來人,都是武功高強的職業殺手,他們的計劃是……」
少頃,權德輿移開身子,臉色煞白地問:「你怎麼會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