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走了。我說過她走了。」聶隱娘恢復了一貫的冷漠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啊!」
「我屢次試探她,也給了她機會,但她困於強烈的愛憎之中,終是不能強求的。」
「可我不明白,隱娘不是答應了王義收留禾娘嗎?」
「他並沒有要求我收留禾娘。他只求我把禾娘從賈昌那裡帶走,送她出長安。」
「出長安以後呢?」
聶隱娘搖頭道:「他沒有說。我想當時他還抱著一絲幻想,指望自己能從刺殺案中全身而退,向你的叔父盡忠報恩之後帶著女兒遠走高飛。他想得太美好了。況且,以禾娘那性子,根本不會跟他走。」
這倒是,裴玄靜想,禾娘對王義沒有信任,更談不上親情。她一門心思所想的,是崔郎中。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王義對她的關愛與犧牲,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裴玄靜突然又有些困惑了,她一直認為是刺客用禾娘來脅迫王義,使他不得不配合刺殺的行動。但是現在看來,分明是禾娘自己不願意跟王義離開,那麼脅迫王義的人又是誰呢?刺客在哪裡呢?而且從禾娘的描述來看,賈昌的院子簡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王義為什麼非要帶她走呢?
她向聶隱娘提出這個問題。
聶隱娘說:「王義只說禾娘留在長安有危險,必須要把她送出去。他還說有我保護的話,即使朝廷也無法對禾娘下手了。」
「朝廷?朝廷為什麼要誅殺禾娘?」
聶隱娘搖了搖頭。「誰知道?皇帝要殺人,還需要解釋嗎?」
皇帝……裴玄靜一下子想起和皇帝在賈昌小院中的談話。盛夏的艷陽之下,天子用陰森而輕蔑的口吻談起禾娘的身世,彷彿在談一隻誤入陷阱的小野貓。她能對他構成什麼威脅?為什麼不乾脆打開牢籠,放了她任其自生自滅,卻非要除掉她?難道在禾娘的身上,還牽扯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皇家恩怨嗎?
確實,只要有聶隱娘在,就連皇帝也動不了禾娘。可現在呢?
「禾娘離開了你,會有危險嗎?」
「應當不會,她現在這樣離開,沒有人能找到她。」
看見裴玄靜依舊愁眉不展,聶隱娘輕撫她的肩頭,勸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靜娘不必太執著了。至少,禾娘走的是她自己挑選的那條路。」
「可是她還那麼小……」
「你也不大呀。」聶隱娘微笑著問,「怎麼樣?想好了嗎?靜娘願不願意跟我走?」
裴玄靜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說:「我當不成刺客的。」
「誰要你當刺客。」聶隱娘微嗔,「我自辭別劉帥起便放下屠刀,不殺人久矣。你與我相識至今,何曾見過我傷人?殺人也是一種選擇,說不做就不做了。」
裴玄靜更想不通了,「那隱娘要我跟隨,去做什麼呢?」
「當然是去縱情山與水,暢遊天地間。去修道,去遊仙,既隱且靜,遂得逍遙自在的真境界……並且靜娘,我並不是要你跟隨我,而是要你和我做個伴。」
「做伴?隱娘不是有夫君做伴嗎?」
聶隱娘一笑,「靜娘隨我同行之時,便是我與夫君的緣盡之日。到時我會為他在東都留守處謀個虛職,保他餘生無憂。這次他幫了權德輿剿匪,東都留守應當會收留他的。」正對著裴玄靜訝異的目光,聶隱娘繼續說,「我出身魏博,今生絕不效忠於朝廷。劉帥已故,我也不會再為任何一個藩鎮效力。這次介入武元衡刺殺案中,一則是答應了王義保護禾娘,還有就是為了靜娘。此外,再無理由可以讓我出手。我已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自由人,只想——要一個人來陪。」
裴玄靜從未聽到過如此豪邁,又如此寂寞的表白。這段不可思議的話,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就更加令人感歎。
她知道自己必須回答了,便直視著聶隱娘,清清楚楚地說:「不,隱娘,請恕我不能從命。我要留在昌谷,照顧自虛,整理長吉的詩……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紅塵萬丈皆可拋,但我捨不下這個家,因為它是我千辛萬苦才求來的,而且……我虧欠他的太多了。」
聶隱娘只應了一個字:「好。」
群山寂寂,天地無聲。前方山巒起伏,宛如少女的玉體橫陳。裴玄靜聽說過,那座山叫做女兒山。當年玄宗皇帝住在連昌宮中,正是見到女兒山上雲霧繚繞,如同仙女下凡般的美景令人神往,於是靈感大發製成《霓裳羽衣曲》。雖然有了曲子,卻很長時間找不到匹配的舞者。沒人能舞出曲中的神韻,將天子夢中的舞蹈帶到人間,直至楊玉環出現在他的眼前……
突然,裴玄靜看到滾滾濃煙從連昌宮的方向升騰而起。她驚呼:「隱娘你看,那裡怎麼了?」
聶隱娘平靜地回答:「應該是權留守在行動了。」
7
事到如今,聶隱娘才對裴玄靜透露了崔淼和權德輿的計劃細節。
根據崔淼向權德輿提供的線索,平盧節度使李師道僱傭的刺客將在東都洛陽發動暴亂,目的還是向朝廷示威,逼迫皇帝從淮西退兵,進而徹底擊潰皇帝的削藩大計。淮西、平盧和成德這幾個藩鎮唇齒相依,一直都在共進退、同生死地對抗著朝廷。淮西與朝廷在戰場上正面作戰,成德節度使和平盧節度使也都沒閒著。行賄和詆毀宰相武元衡是成德藩鎮所為,而刺殺武元衡和裴度卻是平盧藩鎮的傑作。
在長安刺殺得手後,刺客們繼續趕往東都。他們潛入洛陽,組織人手偷運武器,準備對東都留守府發起進攻。根據崔淼之前的判斷,刺客很有可能會先選擇洛陽郊外的一個隱蔽場所,安置人員和武器。由於大唐兩京都實行宵禁制度,所以刺客必須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才能行動。據崔淼說,他們定下的行動日期應該就是七夕節這一天。因為按照習俗,這天夜裡女子們要望月乞巧,為自己求個好姻緣,所以七夕夜的宵禁通常形同虛設,以便百姓們盡情娛樂。
然而崔淼也無法提供刺客藏身的確切地點。權德輿得到情報後,為免打草驚蛇,就派手下在洛陽城內外秘密搜尋刺客的藏匿之處。現在距離七夕還有幾天,權德輿必須在此之前找到刺客的巢穴,將他們一網打盡。聶隱娘的夫君趕往洛陽,就是去配合這一行動的。
今天,當聶隱娘看見從連昌宮那裡冒起的濃煙時,便推測是權德輿終於得手了。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白樂天在《長恨歌》中描繪過連昌宮中的長生殿,它曾見證過一樁傾國傾城的人間情事,如今卻成了刺客精心挑選的暴動據點。
曾經萬事俱足的開元天子,先是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再又失去了皇位。光輝奪目的盛世和帝國的榮耀宛如流沙逝水,一一從他的手中溜走。時至今日,他的後代終於連祖先的尊嚴都快保不住了嗎?當今的皇帝,捉襟見肘、腹背受敵,哪裡還像是這片江山的主人?
裴玄靜卻在琢磨,為什麼崔淼會知道刺客的行動?假如他知道洛陽的暴動計劃,那麼長安的刺殺案呢,河陰的縱火案呢,他是不是也都知道?
算了,她馬上把所有的問題從腦子裡趕跑了。與崔淼相處這麼久,總應該習慣他的各種神神叨叨了吧。至少她所眼見為實的,都是他對自己的好,這就足夠了。
裴玄靜再也不想做什麼「女神探」了。現在她只是一個農家女子,懷著最簡單樸素的願望——盼望恩人崔郎中能早日獲釋,隱娘的夫君也能平安歸來。
第二天一早,聶隱娘就等到了夫君。
這沉默的漢子一如既往,只用寥寥數語告知她們,東都留守派出的金吾衛成功圍剿了躲藏在連昌宮中的匪徒,活捉數十人。為首的和尚淨空和淨虛負隅頑抗,均被當場誅殺。匪徒中除了平盧藩鎮的人之外,還有一部分是來自成德藩鎮的。據供述,成德藩鎮本來也策劃了在京城刺殺高官,名單中除了武元衡和裴度之外,還包括了其他幾名當朝宰輔,只不過內部協調沒做好,讓平盧藩鎮搶了先。
聶隱娘冷笑道:「這麼說來,皇帝殺張晏等人也不算冤枉了。」
他又說,本次行動幾乎全殲匪徒,只有一個成德牙將尹少卿逃跑了。不過此人已受了重傷,料想也跑不了多遠的。
尹少卿?裴玄靜記起來了,自己第一次是從吐突承璀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吐突承璀說,正是這個尹少卿用金縷瓶行賄武元衡,之後還慫恿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用此事上書皇帝,詆毀武元衡。
所以,那夜闖入家中搶走金縷瓶的,應該就是尹少卿了。他有一臉偽裝的絡腮鬍子,從長安出發就尾隨著她。在長樂驛曾經潛入她的房間,但沒有搜出金縷瓶,最終卻在昌谷奪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