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墓地暫時定不下來,天氣又熱,棺木不宜久存家中。在聶隱娘夫婦幫助下,裴玄靜將李賀的靈柩送到昌谷鎮上的永慧寺中停靈。
辦完這些,聶隱娘夫婦便告辭了。他們並沒有說明將去何方,裴玄靜也沒有打聽。
載她來昌谷的小舟還泊在村外的昌澗水岸,溯流而下,半日不到能匯入洛水,再由洛水即可進入大運河了。天地依舊廣闊,容得下任何一個人。
裴玄靜將李彌留在家中,自己一路送隱娘夫婦出村。
走在路上,聶隱娘取出一面小巧的銅鏡,交到裴玄靜的手中,說:「靜娘哪天想見我,就把這面鏡子送去磨鏡的鋪子,不論長安還是洛陽,我們都能很快得到消息。」
在明麗的日光下,聶隱娘的臉上仍然看不出一絲皺紋,也沒有半點惆悵之色。不論殺戮還是離別,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跡。裴玄靜著實佩服她,又隱隱地為她感到遺憾。
裴玄靜道過謝,將銅鏡收入懷中。
慢慢走出村子,一脈碧綠的昌澗水在田野的外側靜靜流淌。聶隱娘讓裴玄靜留步,正要就此分手,突見一匹白馬和一駕馬車穿過原野,從河岸邊疾奔而來。馬上之人衝著裴玄靜高叫:「靜娘靜娘!我們來啦!」
來人竟是韓湘。
韓湘一直奔到他們面前,方才滾鞍下馬,氣喘吁吁地和裴玄靜打招呼:「總算找到你了!」
裴玄靜未及開口,馬車也緊跟而至。車簾早早掀起,車上的人露出臉來,正衝著她微笑。
「崔郎!」裴玄靜驚喜地叫出來。她只覺得那張笑臉比驕陽還要明媚,照得自己都有些眼花繚亂了。
韓湘感歎:「謝天謝地,好歹把人平安送到了,我這也是能辦成事的呀。唉!」
聶隱娘在旁邊說:「這敢情好,既然崔郎來了,我更可以放心地走了。」
「怎麼?我一來隱娘就要走嗎?」崔淼立即接了口,「別急著走嘛。好不容易再見面,我還有許多話要對隱娘說,人家都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了,隱娘就不能多待一刻嘛……」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聶隱娘說話就用這種撒嬌賣乖的口氣。她還挺吃這一套,半嗔半喜道:「也罷,就聽聽你有什麼可說的。」
裴玄靜卻好奇地問:「咦,你們倆怎麼跑到一塊兒去了?」她指的是韓湘和崔淼,這兩人從長樂驛開始,一路明爭暗鬥到灞橋驛,韓湘又被崔淼設計甩下,怎麼現在居然湊在一起了?
韓湘說:「靜娘,我正要向你解釋……」突然他住了口,瞪著裴玄靜身上的喪服。
裴玄靜會意,遂淡淡地說:「我晚到了一步,長吉已經去了。」
「你沒見到他最後一面?」
裴玄靜搖了搖頭。
「咳!」韓湘頓足道,「都是我的罪過啊!」他問裴玄靜,「靈堂設在家中嗎,我可以去拜一拜嗎?」
崔淼建議說:「韓郎先隨靜娘去祭拜吧。我這邊有些話要和隱娘說,隨後再去。」
於是裴玄靜領著韓湘回家。一路上韓湘欲言又止,相當不自在。直到院外,望見白幡招展,裴玄靜聽見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靈柩移走後,院中只設了一個香案,背對青山,以天地為靈位。
裴玄靜燃起一炷香。韓湘接過去,認認真真地默禱上香。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低沉地念起來:「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垑殿,梗莽丘垅,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這一段誦罷,裴玄靜早已淚流滿面,顫抖著聲音問:「是誰寫得這麼好?」
韓湘雙手將信遞給裴玄靜,「靜娘請看,這是叔父命我送親時寫的信。」
韓愈在給韓湘的信中不僅盛讚了李賀的才華,又痛心地指出,長吉病苛,恐不久於人世。他特意囑咐韓湘,務必盡快把裴玄靜送到昌谷。以李賀的病勢,只怕一兩天都耽擱不起了。
「可是在下卻自作聰明,反其道而行之,以至於……」韓湘衝著裴玄靜一躬到地,「真是太對不住靜娘了。」
原來,韓湘在長樂驛接到裴玄靜後,就把韓愈的書信給玄靜的堂兄裴識看了。不想裴識看後,為裴玄靜鳴起不平來。他認為,既然李賀肯定活不了幾天,韓愈和裴度明擺著是在把裴玄靜往火坑裡推。裴識認為堂妹才貌雙全,實在不應該一出嫁就成為寡婦。
韓湘對裴識的話也表示贊同。於是他便掐指一算,算出李長吉活不過三日。
「掐指一算?」裴玄靜再沉穩,說出這四個字時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齒。
韓湘滿面羞愧地承認,當時他便與裴識商議,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在路上多拖延幾天,等裴玄靜到昌谷時,李賀已故,裴玄靜自然不能和死人成親,這樁婚事也就告吹了。
時至今日,韓湘一路上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勾當,甚至包括裴識提出要將自己送回裴府,裴玄靜終於明白是為什麼了。
裴玄靜凜然道:「你們的目的達到了。」縱然她明知韓湘並無惡意,堂兄更是一片好心,但她就是無法克制心中的怨恨——他們憑什麼替她做決定,他們根本不懂這決定意味著什麼。
韓湘束手無措地說:「靜娘,真、真的……很過意不去。」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裴玄靜別轉頭,「長吉也不能死而復生。」
韓湘低頭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裴玄靜才稍稍平靜下來。她瞥見跪在香案前的李彌,對她與韓湘視若無睹,只顧專心虔誠地守護著哥哥的亡魂。他那纖弱清秀的側影,和她記憶中的長吉一模一樣。逝者如斯,時光不可能倒流。她知道不論有多麼難,自己終歸還是要和過去道別的。這過去裡既有少女的愛戀,也包括了女神探的自信,都成過眼雲煙。
她轉向韓湘,微微俯首道:「是我苛責了,請韓郎見諒。」
韓湘還禮,「還望靜娘節哀,有什麼用得著在下的,儘管吩咐。」
裴玄靜點頭稱是,又想起來問:「對了韓郎,那天在灞橋驛,我見你和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人交談,你認識他嗎?」
「絡腮鬍子?」韓湘思索了好一會兒,說,「哦,那人是找我打聽長安的情況的,我並不認識啊。對了,他還說自己就是走的北路,途中確實遇到過匪徒。」
裴玄靜垂眸,片刻又問:「韓郎怎麼又和崔郎走到一處的?」
「你們在灞橋驛把我甩下後,我便沿途追趕。偏偏你們在半路岔去了河陰縣,我哪裡知道啊!只是一口氣趕往洛陽。到洛陽後我四處打聽,仍然沒有你們的半點訊息。這時聽說河陰失火,抓了許多人,我覺出不對勁來,就又回頭趕往那裡。等到了河陰才聽說,崔淼和你都被關起來了。我只能去求見東都留守,等了好幾天他才肯見我。是他告訴我你已經到昌谷了,又說崔郎中也無罪釋放,但因所受刑傷未癒,乾脆讓我把他領出去。所以這麼著,我才雇了一輛馬車,和崔淼一起來昌谷找你了。」
「我明白了。」
韓湘到此時方才鬆了口氣,「我去把崔郎接過來吧,他的刑傷還未痊癒,行動仍然不太方便。」
韓湘走後,裴玄靜又拿起韓愈的書信來讀。字字句句映照日月光華,用來形容長吉的才華並不過分。然而,他畢竟聽不見也看不見了。就如她足可嘔出心肝來的深情摯愛,也始終未能讓他感受到一分一毫。
她想起河東先生說過的,「寧為有聞而死,不為無聞而生。」她相信千百年後人們會記住長吉的詩,而他所經歷的苦痛和她所飽嘗的憾恨,包括他和她的殘骸早就化為塵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