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
裴玄靜大吃一驚,是李彌在念誦,而且他滔滔不絕,一口氣把剛才韓湘讀過的句子從頭背到底。只不過才聽了一遍,他居然記得分毫不差。
裴玄靜問他:「自虛,你可知說的是什麼?」
「我知道,是說哥哥的好。」
「你能懂?」
李彌點點頭。
她太驚奇了,「而且聽一遍就能記下?」
「能啊。」李彌說,「哥哥的詩,我都只聽一遍就能記住,永遠也不會忘。」
裴玄靜目瞪口呆,少頃回過神來。她恍然大悟,為什麼這個家裡沒有筆墨紙硯,也找不到長吉的詩集,原來——有李彌就足夠了。
這個眼神清澈如同雨後晴空的少年,就是一本活的詩集。
她難掩驚喜,「自虛,你能念幾首哥哥的詩給我聽嗎?」
「好啊,你想聽哪首?」
「我想……」裴玄靜一下子也想不出哪一首了,正在躊躇間,突然李彌面朝院門站起來,大聲問:「你是誰啊?」
裴玄靜回頭一看,只見崔淼倚門而立。
仍然是那副她最熟悉的雲淡風輕、似笑非笑的樣子。在他背後的原野上,又一輪嶄新的暮色正在徐徐落下。
她連忙迎上去,「韓郎呢?」
「你說韓湘麼?他跟著隱娘夫婦走了。」
裴玄靜又是一驚,「韓郎跟隱娘走了?去哪裡?幹什麼?」她朝崔淼的身後看,分明有一輛孤零零的馬車絕塵而去。
「據說是去修仙。」崔淼挑起眉毛,「走的時候還嘲笑我了一通,說什麼我的瀟灑都是裝出來的。他韓湘子才是真灑脫,紅塵滾滾轉眼即拋。我實在是無語啊。」
「這……又是從何談起?」
「反正他和聶隱娘才聊了幾句,就決定跟這夫婦二人遊歷去了。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麼韓夫子對這個侄孫老大不滿意,此人壓根就不食人間煙火嘛。而且說風就是雨,托他辦事,怎麼能成呢。」崔淼對裴玄靜連連搖頭,「靜娘不也讓他給坑了?他倒好,自己把事情辦砸了,估計回家後韓夫子篤定饒不了他,乾脆借口一句遊仙溜之大吉也。」
裴玄靜問:「隱娘倒也答應了麼?」韓湘是個不循常理之人,但他的心地不蒙一絲俗世塵埃。從這點上來說,他和聶隱娘確有投緣之處。也真是想不到,聶隱娘這一趟沒有帶走禾娘,沒有帶走裴玄靜,最後卻帶走了一個韓湘子。
崔淼將兩手在胸前一攏,含笑道:「我也管不著隱娘啊。總之他們都走了,馬車我也付過錢打發了。靜娘,我沒處可去,只能來投奔你了。求你收留我。」
清風拂動衣袂,便有道不盡的風華流轉。那張仍帶著憔悴的臉上笑意淡淡的,稀釋了話語中讓人捉摸不透的濃情。
裴玄靜避開他的目光,輕聲說:「請進吧。」
8
崔淼一瘸一拐地往院子裡走,裴玄靜見他痛得臉色發白,忙上前攙扶。崔淼先在靈前拜祭過,才慢慢挪進茅屋,反正總共就那麼一張矮榻,沒別的地方可坐。正待攙他上榻,崔淼攔道:「你鬆手,我自己來吧。」
裴玄靜連忙後退半步,看著他蹙眉忍痛,好不容易才半躺下來。長吁了口氣,崔淼對裴玄靜苦笑道:「本來已好了不少。從河陰過來趕得急,把剛結的疤掙破了。」
裴玄靜也發現了,斑斑血跡正從白色的長褲裡滲出來,心中一痛,便脫口而出:「那可如何是好?」
她忘記了自己平日是個極有主意的人,似乎只要有崔淼在跟前,她就習慣性地開始依賴他了。
崔淼說:「不妨事。我的包袱裡有調好的藥膏,上了藥就成。」
裴玄靜果然從包袱裡找出藥膏,拿到榻前剛想動手,突然愣住了。崔淼也在愣愣地朝她看,裴玄靜的臉驟然溫度疾升,差點兒把藥膏扔下轉身就跑。
這下麻煩大了。
兩人尷尬地同時別轉頭去。裴玄靜的心突突亂跳,一轉眼瞥見坐在門檻上發呆的李彌,頓時找到了救星。
「自虛,你快過來。」她向李彌連連招手,「來幫他……」想了想又道,「來幫這個哥哥上藥。」
李彌滿臉不情願地接過藥膏,嘴裡還在嘟囔:「他又不是我哥,為什麼要我幫他,他自己不行麼……」
崔淼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你自己不行的。」裴玄靜斷然拒絕崔淼,又哄孩子似的對李彌說,「是他太笨了,你就看他可憐幫幫他,咱們自虛的心腸最好了。」說著趕緊逃出了屋。
她掩上房門,站在院中耐心等候著。
朦朧的暮色中,遠山如同畫捲上勾勒的線條,還沒來得及填充色彩。不知不覺中,夜風中已經有了些蕭瑟秋意。日昇月落,春榮秋謝,人生多麼像這片風景,遠看大局已定宿業同歸。真的走進去,移步換景之間,又總能遇上叫人眼前一亮的風光。所謂不枉此生,大約如是吧。
卻聽「光當」一聲響,李彌奪門而出。
裴玄靜嚇了一大跳,「怎麼啦?」
「他的屁股都是紅的。」李彌嫌棄地撇著嘴。
「那是塗了藥膏的緣故。」裴玄靜哭笑不得地問,「你都替他弄好了嗎?」
李彌把藥盒往裴玄靜懷裡一甩,「你自己去看嘛。」
裴玄靜尚在猶豫,就聽崔淼在屋裡大叫:「別進來!」她只好又留在門邊,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好了。」
裴玄靜來到榻邊,但見崔淼好整以暇地側臥著,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只是一臉生無可戀的悲情,裴玄靜突然憋不住地笑出來。
緊接著崔淼自己也笑了,再是李彌,三個人圍在一起捧腹大笑。裴玄靜笑得直不起腰,眼角迸出淚花。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這樣笑過了。
最後還是崔淼哀怨地說:「行啦,給我留點面子吧,有那麼好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