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除了胸口致命的刀傷之外,尹少卿的頭上、背部和腿上全都傷痕纍纍。看來確如聶隱娘的丈夫所說,尹少卿在權德輿突襲連昌宮的戰鬥中身受重傷逃亡。從傷情來看,他潛至昌谷時已接近垂危的狀態。所以在與裴玄靜狹路相逢之時,都不敢暴露真實面目。可見他當時虛弱得連裴玄靜這麼個弱女子都害怕了。
但他竟沒有找一個地方躲起來療傷,卻趕來昌谷殺人,為什麼呢?
裴玄靜搜遍尹少卿的全身,沒有找到金縷瓶。
這隻金縷瓶真宛如一個死亡詛咒,曾經得到過它的武元衡和尹少卿都死了。現在它又去了哪裡?又找到新的詛咒對象了嗎?似乎唯有裴玄靜逃脫了它的詛咒,她倖免於難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裴玄靜愣愣地盯著尹少卿的臉——用血染紅的半張臉。這一定也是有緣故的,肯定不是為了掩蓋身份。裴玄靜想,當尹少卿被刺中要害剩下最後一口氣時,掩蓋身份對他還有什麼意義呢?
這應該是尹少卿試圖留下的最後信息。那麼這個遺言,他是打算留給誰的?
絕不會是崔淼。尹少卿返回昌谷的目的就是要殺死他!所以便只有裴玄靜了。
「真蘭亭現」的詩再度浮現在裴玄靜的腦海裡,線索有沒有可能就埋藏在那些典故里?半張臉……金縷瓶……
「……靜娘。」崔淼的叫聲從茅屋裡傳過來。
裴玄靜答應一聲:「來了!」她把尹少卿的屍體往院牆下靠了靠,用斗笠蓋住他的臉,才匆匆轉回前院,並用井水仔細地洗去了手上的血跡。
崔淼坐起來,看著裴玄靜問:「你去哪兒了?」
「我去把匕首撿回來。」裴玄靜將匕首放到崔淼的手邊。
他說:「還是你自己拿著吧,防身。」
裴玄靜點了點頭。她見李彌仍像先前那樣緊閉雙目,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著胡話,便問:「自虛怎麼還沒醒?」
崔淼皺眉道:「我也覺得奇怪。按說這種毒香只要不再吸入,隔一段時間就會恢復神志的,何況他中毒的程度比我輕多了。像這樣半醒不醒的狀況,我還從沒見過。暫時也不敢給他亂用藥,先灌些清水再看情形吧。」說著用左手舉起瓷碗,給李彌送了兩口水下去。原來他的右手仍然被李彌牢牢地握著。
裴玄靜心酸地說:「他還真把你當長吉了,一刻也不肯放開。」
崔淼沒有吭聲。
裴玄靜說:「我去做飯吧,總不能餓著你們。」她在內心深處已經瞭然,那令自己無限陶醉的家常感覺,總共持續不到十二個時辰,就將永遠地逝去了。
崔淼叮囑道:「記得先灑上水,把最上面的一層灰鏟掉,然後再添新火,就不會有毒煙殘留了。」
裴玄靜並不起身。
「靜娘?還有什麼事嗎?」她聽出他話語中隱約的怯意,太罕見了。
裴玄靜問:「崔郎對這種毒香很熟悉嗎?此前也碰到過嗎?」
「所謂毒香,無非是在香料中摻雜了致人迷幻乃至窒息昏厥的藥物粉末。這類藥粉大多產自西域諸國,我以前行醫時瞭解過一些。」
「碰到過嗎?」裴玄靜不依不饒地追問。
崔淼把心一橫,扭頭道:「我不記得了。」
「我倒是記得遇到過一次相似的——就在我們初遇的那天夜晚。」
「你是指賈昌老丈的屋子裡?」
「對,那間屋子裡也有一股怪香,比今天這種香味要淡,我想可能是消散掉一部分的原因,也可能原先放的劑量就沒這麼大。」
「但是賈昌老丈死了。」
裴玄靜說:「賈老丈畢竟是年近百歲的老人家了,再輕的劑量只怕也承擔不起,所以才會在毒香引起的幻覺中猝亡了。」
崔淼冷冰冰地評價道:「有道理。」彷彿全然置身於事外。
裴玄靜不放過他,接著又問:「崔郎中,那夜你也在場,你是怎麼認為的?」
「我說過了,毒香的主要成分是來自西域的致幻藥草,萬變不離其宗,所以你硬要說是同一種,我也不能反駁你。」
「致幻?」裴玄靜苦澀地說,「難怪那夜我把你當成了長吉……今天,自虛又把你當成了哥哥……」
「靜娘!」崔淼厲聲打斷她。裴玄靜清楚地看見他眼中洩露的痛楚,下一刻又被掩飾得乾乾淨淨,了無痕跡。她情不自禁地想,也許這一切真的都是幻覺,是從春明門外的那夜開始就連綿至今的一場大夢。
崔淼回復了平和的語氣,說:「我在伙房看見有新鮮的百合果,正適合解毒的,請靜娘去煮點百合果水來,可以給自虛喝了試試。」
「好。」裴玄靜去了伙房。
百合果水給李彌灌下去,也沒見什麼動靜。誰都沒有胃口,所以裴玄靜新煮的粥幾乎原封不動地剩在鍋裡。
似乎再沒什麼可說可做的,他們便各自沉默著。日上三竿,外面的世界早已熱鬧起來,這個家卻寂然深鎖在幽谷之中。
崔淼突然叫起來:「自虛!自虛!」
裴玄靜從神思恍惚中猛醒過來,撲到榻前問:「自虛怎麼了?」
「不知道,怎麼就發起高燒來了?」崔淼也很緊張,「我從沒見過這種情況,難道是毒物侵入五臟?那可就太糟了,會危及性命的啊!」
裴玄靜驚呆了。
2
裴度在遇刺重傷的一個月後,重新走進了大明宮。
按照御醫的說法,他還應該再休養一段時間,但是帝國新任的宰相早就躺不住了。野心和責任感都能激發出人的潛能,在政治領域中,這兩者又常常難分彼此。
大明宮就是最好的見證。百年滄桑,大明宮目睹了無數才智的揮灑、慾望的張揚,也見識了太多夢想的破滅、道德的淪喪。然而不管得意、失落甚至毀滅,舊人剛剛離去,新人就急著登場了。
元和十年的七月初一日,當裴度站在大明宮門前,傾聽晨鐘一如既往地奏出肅穆祥和的曲調時,他的眼睛禁不住濕潤了。眼前的重重宮闕依舊金碧輝煌。從表面上看,百年的椽木似乎能夠不朽,就像鐘聲中所蘊含的賢明、安定、寬宏和富足,那便是從太宗皇帝開始建立的偉大基業,傳承至今,仍然是全天下最值得為之肝腦塗地的事業。也是裴度此生唯一的事業。
天子特意下詔,因為裴度剛剛痊癒,免去紫宸殿常朝,允其直入延英殿召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