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李東陽幼為神童,四歲能寫字,成年後以書法詩文聞名。李、謝二人宦途順遂,於弘治朝受到重用;正德朝時曾受宦官劉謹排擠,但在成化朝並無陷身廠獄或遭貶謫的經歷,此乃小說家所編造也。
第十七章 驚艷紅伶
卻說梁芳眼見楚瀚為自己刺探出許多極有用的訊息,辦事又十分利落明快,對他日益賞識關照,在御用監配給了他一間獨門獨戶的大屋居住,又提拔他連升數級,擔任御用監右監丞,那是正五品的官,對一個十多歲剛入宮的孩子來說,實是求之不得的高位。梁芳也給了他大筆銀兩花用,更帶他去見京中重要人物,增廣他的見聞,不時指點他如何巴結主子,討主子的歡心。
楚瀚仍舊裝得傻楞楞的,升了官也不顯得高興得意,給他錢也不知道花用,見到大人物也總跟呆子似的,既不趨炎附勢,也不奉承巴結。梁芳只當他年紀幼小,還未開竅,也不在意。
然而楚瀚卻非沒有心計之人,他瞞著梁芳,暗中將錢都花在手下一眾宦官身上。許多比他年長的宦官,入宮十多個年頭,仍沒謀得任何有品的職位,對他這少年得志的小孩兒自然甚感嫉妒眼紅。楚瀚一來對這些淨身入宮的宦官們頗感憐憫,二來也知道自己需要收買人心,便在暗中將梁芳給他的銀兩都分給了御用監及其他衙門的宦官們。二十四衙門中凡是賭輸的、家中貧窮的、家人需急用的、不得志的,都多多少少得到過楚瀚的好處,大家交相稱讚這位小公公急公好義,心地善良,出手大方,一時在宮中人緣極好。
楚瀚常居宮中,整日接觸到的都是宦官宮女,不由得對這群皇室奴婢生起了由衷的憐憫。宦官淨身後已不復是男身,其悲慘卑下自是不消說的了。有些便認了命,乖乖在宮中服役幹活,了此一生;有些不死心的,便著力巴結主子,盡力將主子服侍得舒舒服服,好逮著機會往上鑽營攀升,汲汲營營,求官求財,爭權奪利,梁芳便是其中極為成功的大好例子。
至於宮女,情況又更悲慘些,儘管所有選入宮中的宮女都可能受到皇帝的臨幸,但真正能夠得到皇帝青睞的卻是萬中無一。如果有機緣得侍皇寢,懷孕生子而攀上枝頭變身鳳凰,那也值得宮女們企盼想望。但事實上六宮全在萬貴妃的嚴密掌控之下,那女人殘狠忌刻,哪個宮女嬪妃若得皇上臨幸,懷了身孕,萬貴妃立即便派手下宮女去強逼該女灌藥打胎,最後往往母子不保;即使沒有身孕,萬貴妃也不輕饒,總有辦法將那倒霉的宮女整得死去活來。因此宮女們都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奢望得到皇帝的注意,只能祈求自己一輩子都不受到關注,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楚瀚所領職務是個虛銜,所有梁芳真正交辦的事務,都是在夜晚或到宮外去辦。他平日清閒,便讓小麥子出宮去買些精緻昂貴的好酒好菜,請相熟不熟的宦官們來他的大房中吃喝玩耍,有時也開個賭局。楚瀚自己從來不賭,只偶爾賒錢給輸光了的賭徒,就算那賭徒再度輸光了,他也從不去討還本錢。因此人人都說楚小公公出手最是大方,都愛上他這兒吃喝開賭。楚瀚借此遍識二十四衙門的大小宦官,消息靈通,哪一宮哪一殿哪一衙門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總是第一個知道。眾人都知他是梁芳手下,起初對他頗有些忌憚迴避,但見他年紀輕輕,樣貌老實,出手又十分慷慨,逐漸放下戒心,紛紛與他交往。
楚瀚手中有錢,辦起事來便方便了許多。自從上回他花了許多功夫探查尚銘的把柄之後,便醒悟在紫禁城中佈置眼線並不足夠,需得將之拓廣至整個京城。於是他便常常懷抱著小影子,領著小麥子去京城街頭閒逛,見到窮苦的乞丐上來乞討,便大方地施捨幾文錢。他仍記得當年自己流落街頭行乞之時,常常瞪著過路人的銀包,咬牙切齒,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憤不平:「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你囊中的幾文錢,對你來說不過是個零頭,卻夠我吃好幾餐。瞧你緊抓著銀包,半文錢也不肯施捨的勁兒,難道我的命就比你的命低賤這許多?」
此時換成他囊中有錢,施捨起來便大方得很。街頭乞丐一見到楚小公公到來,便滿面喜色,歡呼雀躍,一齊圍將上來,知道未來三天可以不愁吃喝了。當年曾經打斷楚瀚左腿的城西乞丐頭子也受過他的施捨,卻早認不出他來,楚瀚也裝作不識得他,不提舊事。
他知道宮中事情全由宦官、宮女掌持,但宮外的事情就得靠其他的眼線了。他因此物色了幾個聰明伶俐、值得信任的年輕乞兒和街頭混混,請他們吃喝,順便詢問城中瑣事。這些人剛開始時也只來跟他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後來楚瀚慢慢訓練他們特意去打探一些消息,又給了他們不少銀兩,這些人很快便替他搭起了一個眼線網,專事搜集傳遞消息,此後城中大小事情,他都瞭如指掌。
同一時候,梁芳野心漸大,不只想掌握宮中情形,更想探知宮外諸事。因此冬天過後,梁芳每出宮去,便叫楚瀚跟在身邊,讓他跟著到各閣臣、尚書、侍郎等人的府第造訪,並讓他開始搜集各個重要官員的動向隱情。這時楚瀚在宮外的眼線網早已布好,辦起事來駕輕就熟,輕鬆勝任,梁芳對他的倚賴也日益加重。
這日萬貴妃的兄長萬天福做壽,梁芳帶了楚瀚和小麥子來到萬府祝壽。萬貴妃權傾朝野,兩個哥哥萬天福和萬天喜也被封為大學士,入值內閣。但這兩兄弟正事是不會幹的,只顧著在京中興建巨宅,極盡華麗奢侈。楚瀚眼見那萬宅富麗堂皇,華美壯觀,氣派比之皇宮有過之而無不及,心想:「人人都說天下遲早是萬家的,我看今日天下已經是萬家的了。」
壽宴之上,楚瀚跟其他宦官們一起喝酒吃菜,之後便與賀客們一同去院中看戲。萬家請來的戲班乃是京城中正正走紅的「榮家班」,尤以武戲聞名。榮家班這回得著機緣來萬大學士家中唱戲,自是極為賣力,擺出大戲《泗州城》。楚瀚出身寒微,從無機會聽戲,也不十分懂,坐在台下一邊嗑瓜子,一邊隨意聽聽。
方開場時,但聽台後一聲清脆的暗唱,卻是「南梆子」倒板:「五湖四海——為我尊!」
便見一個妙齡女子身穿搶眼的大紅褲衫,挑著兩桶水,碎步出場,體態婀娜,步履輕盈。她右手持線尾子,左手扶擔,走花梆子,面對上場門一亮相;之後扭三步,扔線尾子,顛顛擔子,轉身面向前台又一亮相。只見她面目姣好,精神抖擻,頓時贏得台下一片喝彩。胡琴聲中,少女捋捋頭髮、理理衣服、顛顛擔子,接著唱道:「來了我賣水的二八佳人,小金蓮忙往前進。」側頭見到台上一個老婆婆坐著哭泣,又接著唱道:「卻為何老媽媽臉帶淚痕?」
這幾段一做一唱,台下已是掌聲如雷。楚瀚雖也看過幾場戲,但從未見過如此精湛的演技,只覺眼前一亮,問身邊小麥子道:「這戲演的是什麼?」
麥秀是個戲迷,當即答道:「這是《泗州城》,這女子扮的是水母。」
楚瀚又問:「水母是做什麼的?」小麥子答道:「水母是個妖精,專愛興風作浪,淹了泗州城幾回了。她這會兒提了兩桶水,就是來淹城的。」
楚瀚點點頭,問道:「那老婆婆又是誰?」小麥子道:「那是南海觀音大士。泗州城的州官怕水母發水淹城,請求南海觀音大士出手保護,她便裝成個老婆婆,特意來此阻止水母為惡。」
但見台上那老婆婆哭著答道:「老身口渴得緊!」水母便將擔子放下,讓老婆婆取水桶中的水喝。不料水母才走開幾步,老婆婆一仰頭,已將一桶水喝了個乾淨,伸手抓過第二桶又待喝下。水母回頭望見,大驚失色,衝上去一把搶回水桶,桶中卻只剩下幾滴水,不夠淹城了。水母大怒,指著老婆婆破口大罵。老婆婆現出觀音大士真身,水母全無顧忌,依舊向觀音大士怒罵叫陣。
之後便是一場熱鬧非凡的大戰。但見觀音大士派出神將輪番上陣,水母獨戰眾神,先用女大刀戰孫悟空、靈官、玄壇,再用槍戰青龍、白虎、伽藍、金吒、木吒,又用鞭戰哪吒、孫悟空。只見水母愈打愈精神,刀槍棍棒滿台飛舞,拋、蹬、踢、接,目不暇給。水母動作利落,施展拍槍、挑槍、踢槍、前橋踢、後橋踢、虎跳踢、烏龍絞柱踢和連續跳踢等種種絕技,將驚險的打鬥場面發揮得淋漓盡致,台下掌聲、喝彩聲不絕,楚瀚也看得目眩神馳,心想:「要練就這樣的武戲功夫,恐怕不比練蟬翼神功容易!」
他問小麥子道:「這演水母的是誰?」小麥子只看得目不轉睛,一時沒有回答,直等到這一幕完了,才在如雷掌聲中扯著嗓子回答道:「這演水母的武旦,又稱刀馬旦的,名叫紅倌,聽說才十五歲年紀,是榮家班的挑班台柱。他出道不過一年,便已紅遍京城,大家都稱他為『京城第一刀馬旦』。」楚瀚點了點頭,口中念道:「紅倌,紅倌。」
《泗州城》演完之後,榮家班又演了幾出祝壽慣演的《玉枚記》、《蟠桃宴》等,就沒那麼精彩了,紅倌也未出場。戲散了後,萬天福讚不絕口,命人賜茶與榮家班班主及幾位挑班名角。不多時,但見三兩個卸了妝的武生、花旦從後堂轉出,身形最小的一個便是飾演水母的紅倌。他身形雖瘦小,但神采飛揚,面容秀麗無匹,一走出來,便讓人眼前一亮,當時在場的貴宦子弟著實不少,都爭相上來與紅倌攀談結識。
榮家班班主是個勢利之人,眼見紅倌如此受人矚目,自然想在萬家多留一會兒,好跟這些皇親國戚多攀些關係,便讓紅倌坐在席間,陪一眾子弟飲酒談笑,自己趕緊去跟幾個名門望族的管家攀交情去了。紅倌年紀雖幼,性情卻極為豪爽大方,毫不靦腆,與一眾子弟乾杯猜枚,說笑戲謔,玩得不亦樂乎。
萬天福的小兒子名叫萬文賢,此人文才是沒有,賢德更是缺,生得小眼齙牙,容貌頗讓人不敢恭維。此時他藉著酒醉,便對紅倌言語輕薄起來,將臉湊到紅倌的臉旁,笑嘻嘻地道:「不知紅師傅願不願意賞臉,今兒晚上便在我們府上小住一夜吧?」
尚銘的乾兒子小霸王尚德也在座,他上回打傷了兵部尚書王恕的侄子,害乾爹尚銘丟了東廠提督的位子,被尚銘狠狠訓斥了一頓。事情平息後,他又依然故我,舊態復萌,開始花天酒地、任性放蕩起來。他顯然也對這紅倌大有興趣,挨上來涎著臉道:「那怎麼行,紅師傅今夜當然要陪我哪!」瞪了萬文賢一眼,嗤笑道:「你也不照照鏡子,紅師傅哪裡看得上你?」
萬文賢聽他出言侮辱自己的長相,一拍桌子,回罵道:「你這太監的乾兒子又是什麼貨色了?」兩個少爺高聲互相謾罵起來,一來二去,幾乎便要捲起袖子,大打出手。
梁芳坐在上首喝酒,遠遠望見了,眼看便要出事,讓小宦官叫了楚瀚過來,對他道:「那姓尚的小子又要鬧事了。快去阻阻,別擾了萬大爺的興致。」
楚瀚躬身答應,快步上前,攔在萬文賢和尚德的中間,行禮說道:「兩位公子快別爭吵,休要打擾了壽宴,嚇著了紅師傅。」
萬文賢認出他是大太監梁芳手下的人,稍稍收斂了些,說道:「楚公公何必管這閒事?是那姓尚的渾帳出口罵人在先……」尚德聽他出口傷人,又高聲喝罵起來,兩邊的家僕紛紛擁上護主,眼看便是一場群毆混戰。
楚瀚眼見萬文賢一副準備開打的架勢,心想這是在他老子萬天福的壽宴上,若是真打起來,最後被怪罪倒霉的,很可能還是那幾個戲子。他熟知這些權宦子弟的下流行徑,不禁甚為紅倌擔心,心想此時最好的辦法,莫過於釜底抽薪,趕緊將紅倌帶離此地,便讓小麥子上前攔阻兩邊的子弟,自己拉起紅倌,說道:「紅師傅也喝多了,還是先到外邊醒醒酒吧。」說著不由分說,便將他拉出了內廳,來到庭院之中。
紅倌確實已喝了不少酒,醉眼乜斜,腳步不穩,對兩個公子為自己爭風吃醋似乎司空見慣,毫不驚懼,只覺得十分有趣。此時他被庭院的涼風一吹,酒略微醒了些,笑嘻嘻地道:「這位公公,請問你貴姓大名啊?」
楚瀚道:「我姓楚名瀚,在梁公公手下辦事。」
紅倌向他打量了幾眼,見他甚是年輕,似乎跟自己年歲相仿,問道:「楚小公公,你拉我出來幹什麼?」
楚瀚心想:「你被那小霸王尚德看上,不死也得脫掉一層皮,留在裡面實在危險得緊。」但這話他也不能明說,便遞上剛才從桌上順手取過的一杯濃茶,說道:「你喝醉啦,該醒醒酒了。」
紅倌卻不接,搖頭道:「醒什麼酒,醉了不是更好?喂,你愛看戲嗎?」
楚瀚老實道:「我很少看。」紅倌啐了一聲,轉過頭去,似乎感到跟此人沒什麼可以談下去的。楚瀚對他台上的武打本事著實欽佩,誠懇地道:「我雖不常看戲,但我今夜看你演水母,委實精彩極了。你小小年紀,卻是如何練成這等出神入化的功夫?」
紅倌撇嘴一笑,說道:「我從七歲開始練功,花了八年時光才練成這樣。你要問我,這八年時光等於全扔水裡去啦!」楚瀚奇道:「這話怎麼說?」
紅倌臉上似笑非笑,接過楚瀚手中濃茶,仰頭一口喝盡了,將杯子隨手往地上一扔,在花園中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了,往內廳投去不屑的眼光,說道:「整日得跟這等俗物打交道,又有什麼意思?你說,這八年不等於是白費了?」楚瀚默然不對。
紅倌哈哈一笑,說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說著站起身,似乎還想回內廳去喝。楚瀚連忙拉住了他,說道:「別進去了,我送你回家去吧。」
紅倌點頭道:「好,好,回家也好。」站立不穩,忽然撲倒在楚瀚身上,笑嘻嘻地道:「我走不動了。小公公,請你背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暗自嘀咕:「這傢伙怎的如此無賴?」但他向來沉穩忍讓,當下也沒說什麼,俯身將他背起,往萬府大門走去。門房識得楚瀚,上前行禮。楚瀚道:「梁公公吩咐了,讓我送紅師傅回家去。」門房問道:「楚公公要馬車轎子不要?」楚瀚還未回答,紅倌已在楚瀚背上大呼小叫道:「不要馬車,不要轎子!你沒見你家爺四肢健全,能跑會跳?」
楚瀚見他借酒裝瘋,微覺窘迫,對門房道:「不必了。」背著紅倌快步走出大門。
此時夜已深,他背著紅倌走在黑暗的巷道中,但聽背後紅倌以男聲唱道:「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又改為女聲唱道:「蘭閨深寂寞,無計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
這是《西廂記》中張生和崔鶯鶯初識時的對詩,流傳甚廣。楚瀚甚少聽戲,並未聽過,只覺這幾句唱詞十分好聽。但聽他嬌聲唱了下去:「碧窗下,輕畫雙蛾,臉兒上,粉香淡抹。小兔兒輕輕,撞胸窩,臉龐兒燙燙似燒灼。」
楚瀚聽他聲音嬌嫩細柔,實在無法相信他是個男子,忽又感覺背後軟綿綿的,心中一動,慌忙將他放下地。紅倌一呆,問道:「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