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次日,黎灝一早便請二人共進早膳,吃的是酸酸甜甜的涼拌米粉,十分可口。楚瀚忍不住讚道:「大越國食物,比我中土的什麼山珍海味都要好吃百倍!」
  黎灝微笑道:「我道楚小兄弟昨日是餓壞了,才如此盛讚我大越食物。不料今兒吃足睡飽了,也同樣讚譽,可真讓為兄感到榮幸啊。」楚瀚笑道:「好吃就是好吃,餓了飽了都是一般。」
  黎灝呵呵而笑,說道:「我大越國東京升龍的菜餚,那才叫精緻豐盛呢。我今日便啟程,回往升龍,不知兩位可願意與我同行嗎?」楚瀚道:「能吃到好菜,我們自然願意去了。」
  黎灝笑著望向百里緞,卻見她臉上並無喜色,更微微皺眉,便問道:「莫非楚姑娘有什麼顧忌,不願來升龍做客嗎?」百里緞仍舊不作聲。楚瀚忙陪笑道:「我姊姊是擔心路途遙遠,此時跟著黎先生行走當然不要緊,但往後我倆要尋路回到中土,只怕不容易。」
  黎灝問道:「兩位有急事需回中土嗎?」楚瀚道:「我姊姊在中土還有年高的……這個年高的公婆要照顧,放心不下。是不是,姊姊?」他原想說年高的父母,但兩人既是姊弟,姊姊的父母便是他的父母,如此說未免不通,只好臨時改口為公婆。至於這麼一說,便當百里緞是已出嫁了,他卻也顧不得了。
  百里緞聽他胡說八道,心中暗惱,低下頭,不置可否。
  黎灝嗯了一聲,說道:「原來黎姑娘是位孝媳。卻不知令姊夫現在何處?」
  楚瀚沒想到百里緞有了公婆,便得有個丈夫,此時也只能隨口亂編,苦著臉道:「我姊夫不幸在叢林中喪命了。」
  黎灝啊的一聲,臉現悲憫歉疚之色,說道:「楚姑娘,恕在下不知情,還請節哀。」
  百里緞眼中閃爍著怒意,轉過頭去。楚瀚知道今晚定然不好過,但謊話既已說出口,再難收回,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騙下去了。
  但聽黎灝說道:「為兄不敢耽誤兩位的回程。只是我與二位一見如故,若無緣向兩位一表感激之情,為兄只怕一世都要感到內疚。不如這樣,東京離此不過兩日路程,並不甚遠。我請兩位來東京小住幾日,看看我大越國京城的風光,嘗嘗我大越國的美食。兩位何時想動身回去中土,只要跟我說一聲便是,我立即派手下護送兩位翻越十萬大山,回去中土。」
  百里緞聽他如此說,又見到楚瀚鼓動的眼神,便點頭答應了。
  當日楚瀚和百里緞便跟著黎灝啟程,往南行去。行了數日,只見黎灝的衣著愈來愈華麗,車乘愈來愈光鮮,身邊的隨從也愈來愈多,其中不少穿戴盔甲、手持刀矛弓箭的漢子,顯然是士兵。楚瀚和百里緞都已確知這人來頭不小,但兩人不識越語,不明越國習俗,仍舊無法辨明他的身份。
  這日一行人來到升龍城外,但見城牆堅厚,城外已有軍隊列隊迎接黎灝,向他跪拜迎接。楚瀚和百里緞跟在大隊之後,緩緩進城,心中再無疑慮,這黎灝不是越國的皇親國戚,便是皇帝本身了。但越國皇帝怎會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又怎會輕裝簡從地跑到明越邊境,楚瀚和百里緞卻無從猜知,只默默地跟著一眾人馬進了升龍城。
  入城後,但見街坊整齊清潔,商品豐美,車水馬龍,路人摩肩接踵,確實是個十分繁華富裕的大城。一行人穿游城中,遠遠便見到一座高大的城牆,裝飾富麗堂皇。黎灝當先由大門進入,隨從人馬則大多在此停下,列隊等候。城牆當中另有宮殿,以漆成赭紅色的高牆圍繞,格式與紫禁城頗為相似,只是規模小了些。楚瀚仰頭觀望,見城中建築高大華麗,美輪美奐,建築風格與中土近似,但在屋簷、色彩和裝飾諸處又別有異國風味,不禁嘖嘖稱奇。
  楚瀚和百里緞望著黎灝和幾個侍從乘馬進入了禁城,對望一眼,心中都明白,這人不可能是別人,定是大越國皇帝本人了。他們後來才得知,這精通漢語的青年便是大越後黎朝的第四任君主,後世稱之為「黎聖宗」的黎思誠,又名黎灝。
  卻說楚瀚和百里緞在皇城之中,望著大越國皇帝黎灝走入了內城的城門。一個宦官模樣的人趨上前來,請楚瀚和百里緞到皇城中的迎客館休息。兩人跟著那宦官走去,來到一間小院落,但見窗明几淨,屋中裝飾多為精巧的竹製工藝品,佈置得十分雅致。兩人共享一間廳堂,左右各有一間臥室。楚瀚和百里緞對望一眼,數月來兩人第一次不必同室而居,比鄰而眠,反而有些不慣。楚瀚摸摸鼻子,說道:「男左女右,我住左邊這間吧。」百里緞也無異議,便走入右邊臥房,兩人各自梳洗更衣後,又來到廳上。
  但見廳中已有一人在等候,身穿官服,膚色甚黑,留著長鬚,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眉目間頗有文氣。他見到楚瀚,立即上前恭敬行禮,以漢語說道:「下官禮部右侍郎兼國子監司業吳士連,奉上旨款待兩位貴客。楚先生、楚姑娘來自上國明土,遠道而來敝邦做客,我大越國定得克盡主人之道。兩位需要什麼,儘管吩咐,下官定當盡力備妥。」
  楚瀚在京城也見過不少禮部侍郎、兵部侍郎,聽這兒的官名與大明一模一樣,甚感親切,笑道:「吳大人不必多禮。我們不過是中土草民,忝得貴國盛情招待,實在當之不起,只請吳大人不要嫌棄我等粗鄙無文,便是大幸。」
  吳士連聽他言語有禮,心中甚是高興,他多年來鑽研漢書,精通漢文經史,卻從未見過漢地來的人,更遑論中土學者了。此時見到連一個中土來的布衣少年出言都如此客氣得體,不禁滿心嚮往,忍不住問道:「楚先生來自中土,學問想必深厚。下官冒昧,想請問先生時下中土儒學,乃以朱子為尊,抑以象山為尊?」
  楚瀚雖然在皇宮中混得久了,耳濡目染,嘴上雖能說些冠冕堂皇、四平八穩的應對之詞,但畢竟肚中墨水有限,什麼儒家傳承、朱熹和陸九淵等大儒的學說,他可是聽也沒聽說過,瞠目不對,側頭向百里緞投去求助的眼光,但這擅長羅織罪名、拷打逼供的錦衣衛所知更加有限,只一臉茫然,微微搖頭,沒有接口。楚瀚只好答道:「好教大人取笑了。我姊弟並非讀書出身,只為了經商而識得幾個字,那些個聖賢經典、古文詩詞,我們可都不曾讀過。」
  吳士連顯得十分失望,便問起中土的山川文物,風土人情。這楚瀚倒能說上幾句,將他在京城所見所聞,偶爾出京辦事時見到的風物人情,略略揀了些精彩的加油添醋說說。為謹慎起見,三家村藏寶窟中的寶物和皇宮中的種種重寶自都未曾提起,但已讓吳士連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直聊到過了午時,吳士連才想起是該用餐的時候了,忙問:「啊喲,可別誤了午膳!請問楚先生想吃什麼?我立即讓人替兩位送來。」
  楚瀚道:「請問大人,我們住的這地方,是什麼所在?」
  吳士連似乎沒想過他會有此一問,微微一呆,才道:「此地是京城之中的『皇城』,乃是皇帝與大臣會面和辦公之處。外地入京的一方重臣,他國來訪的貴賓使節,好似兩位貴客,都受邀暫居在皇城的迎客館之中。」
  楚瀚指向遠處的赭紅色城牆,說道:「那麼那座牆裡面,便是禁城了?」吳士連道:「正是。紅牆之內,我們稱為『禁城』,乃是今上和后妃皇子公主居住之所。」
  楚瀚點點頭,心想:「這地方和我們京城皇宮的格局倒也相似,只是小了許多。」心中打定主意,要在半夜潛入禁城,看看大越的禁城與中土的紫禁城究竟有什麼不同,嬪妃們長得是否美麗,穿著什麼服色;皇子公主受到什麼樣的照顧和教育,宮女宦官是否如明室的宮女宦官那般卑微可悲,或是囂張跋扈。
  他正神馳天外,吳士連又問他想吃什麼。楚瀚心血來潮,說道:「我們早些入城時,見到街上有許多食肆飯館,香味撲鼻,很想去街坊上走走,嘗嘗貴國的風土小吃。」
  吳士連聽說他想上街走走,心中老大不情願。他滿腹經史,身居高官,乃是東京人人仰望的大學者,平日在皇城中替皇帝修史,那可是清高無比的職務。因大臣中只有他能說漢語,才被皇帝指派出來招待這兩位來自中土的客人。他原本興致沖沖,只道能會見大明學者,好切磋請教,沒想到來的是兩個少年少女,不但年紀輕輕,而且是僅僅粗通文墨的兩個草包。他原本已感到有些委屈,出城逛街對他來說更是庸俗可鄙之極,但他轉念又想:「待客之道,貴在順客之意。況且我大越國富庶繁華,讓這兩個草包見識見識也好,莫讓他們看低了我大越國。」當下雖不情願,也只好陪笑著領楚瀚和百里緞出了皇城,來到京城的市集之中。
  楚瀚原本只是想試探試探,看他們會否關著自己二人不放出城,但見吳士連傻頭傻腦,輕易便帶領二人出城,暗暗放下了戒心。他只要略知方位路徑,即使在遙遠陌生的大越國京城裡,防守嚴密的皇城中,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百里緞見到他嘴邊的一抹笑容,老早知道他心中在動的念頭,也微微一笑,說道:「瞧你猴子似地,出城後切莫亂走,要走丟了,我可找你不回。」
  楚瀚回頭望了她一眼,微感驚訝,百里緞一向沉默寡言,冰冷自持,沒想到來到異地,竟也放開了心胸,跟自己說起笑來。
  卻說吳士連領二人來到升龍出名的三十六條街坊,但見街坊兩旁攤販商舖林立,有賣絲織長衫褲服的,有賣竹編斗笠和木屐的,亦有賣竹雕、刺繡、銀飾等手工藝品的,還有各種調味草藥、烹膳香料、蝦貝魚蟹、鹹魚辣醬等等,琳琅滿目,直讓人看得目不暇給。百里緞往年在京城中時,因自幼練武,又一向與粗魯男子相處,從來未曾上街挑撿胭脂花粉、衣衫首飾之類的瑣物,此時見到攤子上物物精巧,樣樣新奇,也不禁心動,放慢了腳步,仔細觀看。楚瀚見到她的臉色,知道她心中喜歡,便對吳士連悄聲道:「我姊姊看中意了幾件事物,我身上雖有大明制錢,卻沒有貴國的銀錢。可否請吳大人借我幾許銀兩,日後定當歸還。」
  吳士連帶二人上街,便是希望聽見中土貴客稱讚大越國物產豐富,工藝精緻,當下眉開眼笑地答應了,掏出許多大越銀錢交給楚瀚,說道:「楚先生儘管拿去用便是,千萬別客氣!陛下若知道您們喜歡敝國物產,一定高興得緊,多少都願意送給兩位。」
  楚瀚心中卻是一凜,他向吳士連討錢,原本只是問問而已,心想他這麼一個大官,在街坊上想要什麼,取過便是,哪裡用得著付錢?他當年身任御用監右監丞,百里緞身任錦衣衛千戶,上街時哪個不是趾高氣揚,店家跪著奉上寶貝都不一定肯收,何曾真正付錢買過東西?而這大越國的高官卻規矩守法,似乎天下沒有白拿白買這回事,不禁令楚瀚對大越國另眼相看。
  楚瀚替百里緞挑購了不少首飾衣衫、胭脂花粉和竹製手工小玩意兒,兩人滿載而歸,甚是興奮。回到皇城下榻處,便見一個小宦官候在當地,等著傳旨。吳士連翻譯了,卻是黎灝邀請二人當夜到皇城中赴宴。楚瀚問道:「請問那是什麼宴會?」
  吳士連詳細問了那小宦官,說道:「皇帝出遊數月才返回京城,升龍城中的皇親國戚、公侯官卿等一同設宴替皇帝接風,賓客總有三百來人,乃是一場盛大的國宴。」
  楚瀚聽了,笑道:「這可是絕佳機會,正好讓我的好姊姊試穿新衣。」
  百里緞卻退怯起來,說道:「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楚瀚軟逼硬求,一定要她挑一件最高雅別緻的漢式衫裙,好艷驚四座。百里緞一生從未學過穿著打扮,全靠楚瀚在宮中看多了嬪妃宮女梳頭上妝、著衣配色,不知不覺中也學會了一手,當即替她挑了一件湖綠色絲綢束腰垂地長裙,配上鵝黃楊柳紋披肩,又替她梳了明室嬪妃最風靡的「牡丹頭」,髮鬢蓬鬆而高髻光潤,又在髻上斜插了三枚垂掛著碎花的銀簪;最後替她修了眉,撲了粉,點了唇,一代絕世美女就此出現在百里緞手持的銅鏡之中,連她自己都看得癡了好半晌。
  當天晚間,楚瀚陪著百里緞坐轎來到皇城東的宴客大殿。只聽絲竹笛鼓飄揚,一隊宦官宮女坐在殿外,演奏著悠浮曼妙的樂曲。裝扮得粉雕玉琢的宮女們來往穿梭,引領貴客入座。
  然而當百里緞下轎之時,廳內廳外所有目光霎時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只見一個身著漢族衫裙、艷光四射的女子飄然步入大廳,神態端莊,步履輕盈,仿若天人。一時大廳全靜了下來,連見過百里緞多次的黎灝也看得雙眼圓睜,手中酒杯一側,酒水傾倒了一桌。
  與宴的一眾皇親國戚、公侯官卿紛紛交頭接耳,探問這漢人美女究竟從何而來?待得知她是跟皇帝一塊兒從北地返回的,心中都想:「皇帝特地去北方數月,原來是選妃去了。也虧得他挑了一個如此美貌的漢族女子,也不知是從哪兒找來的?莫非是明朝皇室朱家之女,是一位公主?」但見到黑黝瘦小的楚瀚隨侍在百里緞身後,又想:「這少年想必是這位公主身邊的奴僕,跟著來服侍公主的。」
  女眷們則紛紛談論百里緞的一身行頭,說這湖綠色的布料定是中土大城杭州織造的,別處絕不可能織出如此柔滑細緻的絲綢;腰身剪裁得宜,想必是湖州師傅量身定做的;又說她的髮髻梳得多麼光鮮,頭上的碎花銀簪肯定是內庭所造,專供御用的珍品,民間絕少得見;那件鵝黃披肩的色澤圖案更是中土最新款式,想必是她千里迢迢從大明京城攜帶來的。然而沒有人比楚瀚更清楚,百里緞的這身行頭全是他在升龍城三十六街坊中搜尋而來。他二人穿越十萬大山,狼狽逃到大越,中間還曾在廣西瑤族停留,身上早已沒有一件完整的漢族服飾,更別說絲綢衣裙、披肩或貴重髮飾了。
  百里緞自然聽不懂眾人的吱喳耳語,只顧眼觀鼻,鼻觀心,抿著塗上胭脂的雙唇,從皇族大官、命婦嬪妃們驚艷羨慕的眼光前走過,顯得極端雍容自信,風華絕代。
  黎聖宗黎灝驚艷於百里緞的姿色,不自由主站起身來,迎上前去,請百里緞上座,就坐在他自己的右邊。楚瀚一時倒成了配角,只能挨著百里緞的另一邊坐了下來。黎灝待他二人坐定,才轉身對著百官大臣道:「這位楚公子,和他的姊姊楚姑娘,乃是漢地來的貴客,更是朕的救命恩人。」
  眾人聽說這兩個少年男女竟然救了皇帝的性命,都肅然起敬,連忙起身舉杯向二人敬酒,說了不少感恩敬佩的言語,又向皇帝詢問詳情。黎灝便將楚瀚空手力搏山豹,救了自己性命的經過說了,並讓楚瀚出示手臂上的爪痕。眾賓客皆讚歎不已,心下卻都暗想:「大約是皇帝迷上了他姊姊的美色,一定要帶他們回京,才編出這麼一個空手搏山豹的故事來。否則這少年不過十多歲年紀,瘦瘦小小,哪有這等勇氣本領去空手搏山豹?」
  一場盛大的宴會便在眾人讚歎稱頌之聲中展開,酒杯傳遞不絕,眾賓客暢飲美酒,飽食佳餚。正當酒酣耳熱之際,一隊宮廷樂師來到廳中,演奏起銅鼓、獨絃琴、木琴、達勒琴等越國獨有樂器,八名身穿五彩羽衣的少女碎步進入場中,跳起「孔雀舞」,羽衫翻飛,色彩斑斕,直讓人看得目不暇給;之後又有身穿宮裝的少女入廳表演「燈舞」,個個手持宮燈,腰肢擺動,婀娜多姿,滿堂皆彩。
  當夜黎灝十足為百里緞所迷,眼光看都不看那些曼妙起舞的妙齡少女,只不斷與百里緞低語說笑,連坐在他左邊的重臣黎弄,以及他素來敬重的文人武將如吳士連、丁列和黎念等,都全給冷落了。
  楚瀚心中雖然甚為百里緞感到驕傲,卻也不禁有些後悔:「怎地我教給她的都不是什麼好事兒?上回為了活命,我教她去色誘蛇王;這回又教她化妝打扮,看來轉眼便要被大越國皇帝娶去做妃子了。」轉念又想:「那也沒什麼不好,總比她干錦衣衛,整日替那面目可憎的萬貴妃辦事好上許多倍。大越國雖小些,她若得寵,說不定也有出頭的一日,當上個貴妃娘娘甚至皇后都說不定。」
《神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