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楚瀚喘了幾口氣,低聲道:「舅舅,舅舅,我替你報了仇了,但我也犯了家規,親手殺了人……」他多年來恪守三家村的規條,即使在西廠幫汪直辦事,卻始終不曾親手殺人。這回他親自下手結束了一條性命,心中震動驚悚,身子顫抖不止,難以自抑。
他不敢再去看胡月夜那張酷似舅舅的臉孔,取過他衣袋中的那本《蟬翼神功》,收入懷中,勉力移動身形,過去檢視上官婆婆。但見她一張貓臉顯得蒼老又安詳,泛黃的貓眼已經閉上了,稀稀落落的頭髮散在身後,瘦弱的身軀有如一個骯髒的破布娃娃般攤在地上,已然斃命。上官無嫣的屍身就躺在不遠處,婆婆的匕首正插在她的心口。
楚瀚心中又是震動,又是傷感,這位飛賊家族的大家長,用她最後的奮力一擊,誅殺了摧毀上官一家的叛徒孫女。而這老婆子竟然未曾忘記自己對她的恩情,在千鈞一髮之際趕來相救自己。
楚瀚走近上官無嫣的屍身,從她手中取過那段血翠杉,轉過頭去,但見柳子俊倚牆而立,原本英俊的臉上滿是驚恐,一手捂著臉,左眼顯然已被上官婆婆的狐頭枴杖刺瞎,不斷流出鮮血。他見到楚瀚向自己望來,尖叫一聲,握緊了那段從太子身上偷來的血翠杉,跌跌撞撞地搶出東裕庫的大門。
楚瀚左腿痛極,無法追上,只好任由柳子俊逃去。他放眼望向東裕庫地上的屍首,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悲哀憤慨:「誰能毀滅三家村?只有我們自己!唯有內賊叛變,自相殘殺,才毀得了我們!」
他想起如今三家村的三大家族都已凋零衰落:柳攀安年老病弱,柳子俊瞎了一隻眼,上官家的唯一傳人上官無邊淪為盜賊,而胡家的唯一傳人……自己,腿也被打斷了。三家村當年素負盛名的藏寶被胡月夜和上官無嫣盜走一回,又被自己盜走一回,散置四方,有的送了人,有的交給了青幫,有的藏在不知名的寺廟道觀的後院之中。三家村這聞名天下的偷盜之族,竟毀得如此徹底,如此慘烈,如此難堪。
楚瀚吸了一口長氣,轉過頭不忍心再瞧滿地的屍首。他忽然想起太子,心中一緊:「我被關在這兒已有幾個時辰,不知萬貴妃是否已對太子下手?」忍著左腿劇痛,一跛一拐地出了東裕庫,來到花園邊上,折了樹枝,用腰帶綁在小腿之旁,又用一根樹枝當作枴杖,匆匆往仁壽宮奔去。
太子寢宮中安靜無聲,似乎一切如常。楚瀚鬆了一口氣,正想找個地方休整一下,包紮身上腿上的傷口,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這地方靜得有些詭異。他撐著枴杖上前,輕輕敲了兩下窗戶,屋內卻無人回答。他推開窗戶,但見屋中無人,也沒有點燈。楚瀚暗覺不祥,繞著太子的居處走了一圈,但聽後面倉房中傳來鬱悶的貓叫聲。楚瀚心中一跳:「小影子!」趕緊搶入倉房,尋找了一陣,才發現叫聲是從一隻檀木箱子傳來的。他連忙搬開箱子上的其他事物,打開箱子,果然見到小影子躺在裡面,奄奄一息。楚瀚抱起了小影子,又驚又急,問道:「小影子!你還好嗎?太子呢?」
小影子雖已年老體衰,又被關在箱子中好幾日,此時卻一躍落地,快速往書房奔去。楚瀚快步跟上,來到太子的書房,但見桌上油燈黯然,幾乎燃盡,地上隱約躺著一個人形。
楚瀚大驚,推門闖入,見地上那人仰天而臥,動也不動,小影子趴在那人身邊,不斷舔著他的手。楚瀚立即蹲下身去查看,但見躺在地上之人正是太子!
只見太子雙目緊閉,緊咬牙根,臉色蒼白,有如殭屍。楚瀚心中一跳,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對了,連忙低喚道:「太子,太子!」
太子聽見他的呼喚,微微睜眼,說道:「瀚哥哥,我在書中……在那《資治通鑒》中,看到了……看到了一張嘴,紅得像血……紅得像血……它不斷地對我說話,叫我去打開它……我沒想到……我以為自己只是想看書罷了……我打開了第一卷,那張嘴就在裡面,它對我笑……一直笑……」
楚瀚只嚇得魂飛魄散,全身如跌入冰窖一般,太子竟然中了萬蟲嚙心蠱!原來他們竟將蠱藏在了那部《資治通鑒》當中,太子一旦失去血翠杉,便無法自制,在萬蟲嚙心蠱的誘惑之下,拿了第一卷來閱讀,就此見到了蠱。楚瀚雖將每一卷都翻過,但這一卷想是在整套書搬入太子的書房後,萬貴妃才派人去調換過的。
楚瀚見過中蠱的人,知道如果沒有立即致命,也會迅速老化而死。他一時只覺天崩地裂,俯身抱住泓兒的身子,放聲大哭起來。他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知道服侍太子的宮女和宦官正往這邊奔來,心想:「我得帶太子離開這兒,我得救他的命。我得讓他活下去,我不能讓他死!」
他忍著左腿劇痛,抱著泓兒的身子飛身離開仁壽宮。小影子再也沒有力氣跟出,伏在書房地上,不再移動了。它望著楚瀚匆匆離去的背影,似乎期盼主人能回頭再看它一眼,但是楚瀚卻已去得遠了。
楚瀚抱著泓兒出了皇宮,走在黑漆漆的京城街頭,只想對天哭號,對地怒吼,但是哭號怒吼又有何用?他心底自然清楚,天下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泓兒,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親愛的弟弟!那麼多人已為了他而犧牲,那麼多人對他寄予厚望,天下人翹首期盼的明君,十六年的辛苦努力,流血流汗,難道就此毀於一旦,付諸東流?
第七十七章 捨身延命
夜晚淒清寒冷的街道上,楚瀚茫然地抱著昏迷的太子,踉蹌獨行,忽然耳中傳來一陣又細又柔、又熟悉又誘人的樂聲。他毫無戒備,恍恍惚惚地循著聲音來處行去,來到一座大屋的門前。他穿過大門,穿過前院,來到一間廳堂之外。他一抬頭,見到台階上站著一個大頭人,一張醜臉在夜色中顯得極為可怖,竟然是蛇族大祭師!
大祭師將一支笛子從口邊移開,笑道:「楚瀚,我一召你,你就乖乖來啦。快,有人專程來找你,向你討一件東西來了。」
楚瀚這才省悟:「他用蛇王笛引誘了我過來。」他凝望著大祭師的臉,張口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只是不斷流淚。大祭師低頭望向他手中抱著的人,挑起眉毛,露出驚訝之色,問道:「這人……他中了萬蟲嚙心蠱?」
楚瀚哭著點頭,哽咽道:「我不能讓他死,我不能讓他死!」
大祭師倏然領悟,說道:「他就是太子?就是皇帝的兒子?」
楚瀚緊緊抱著泓兒,泣不成聲。
大祭師望著楚瀚和太子,醜臉扭曲著,似乎在斟酌考慮什麼,過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楚瀚,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將太子放在這兒。」也不等他回答,便讓蛇族人上前來,接過太子,將太子放在屋中的軟榻之上。
大祭師拉起楚瀚的手,往屋外走去。楚瀚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出了大屋,走上一條暗巷。楚瀚倏然清醒過來,停下腳步,說道:「你要帶我去哪裡?放開我!我要回去太子身邊!」
大祭師連連搖頭,說道:「不,不。你回去太子身邊又有什麼用?還不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我要帶你去見巫王。她或許……或許會有辦法。」
楚瀚眼睛一亮,反手捉住了大祭師的手臂,忙問:「真的?她在這兒?」大祭師道:「可不是?我回去南方後,便特地去苗族寨子見她,告訴她那裝著萬蟲嚙心蠱的木盒子被帶入了京城。她一聽,便決定立即北來,好取回那蠱。我用蛇笛召喚你,就是想問你知不知道那蠱現在何處。」
楚瀚急忙追問道:「她能救活泓兒嗎?她能解除萬蟲嚙心蠱嗎?」
大祭師又是搖手,又是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得親自去問她。」又道,「楚瀚,要救你的太子,去求巫王可是你唯一的機會。快別哭了,哭哭啼啼又有什麼用?快清醒過來,打起精神,跟我來!」
楚瀚連忙甩了甩頭,伸手撥整了一下滿頭亂髮,一跛一拐地跟上大祭師,來到巷尾的一間祠堂之中。祠堂中點著黯淡的油燈,飄散著芳香而怪異的煙霧,彷彿當年巫王所住的喪宅。
楚瀚跨入祠堂,但見一個苗女背對著門,斜倚在正中的地氈上,正悠閒地抽著水煙。她身穿苗族巫女色彩鮮艷的服飾,身形婀娜,一頭黑亮的長髮散在身後,有如一攤打翻了的濃墨。
楚瀚定了定神,心中念頭急轉:「巫王!這是我第二次拜見巫王了。但是她究竟是誰?是彩,還是咪縍?」
大祭師走上前去,神態恭敬,行禮說道:「啟稟巫王,有故人求見。」看來即使這一任的巫王輩分比大祭師還小,大祭師對她的敬畏仍絲毫不減。
那苗女放下水煙銅管,回過頭來,楚瀚見到她臉面青脹浮腫,醜怪有如鬼魅,但眼神卻十分熟悉,一呆之下,才認出這苗族巫王竟然是咪縍!他脫口叫道:「咪縍,是你!」心中雪亮:「原來當年彩畢竟鬥不過她,讓她當上了巫王!」
咪縍望著他,「嘎嘎」一笑,眨了眨眼睛,當年在苗寨見到的甜美容顏和假裝出的傻氣呆樣早已一掃而空,醜怪的臉龐只流露出一股霸氣和妖氣。她笑嘻嘻地道:「喋瀚,你還認得我,真是難得啊。你好嗎?」
楚瀚心中登時升起一線希望,對著咪縍「撲通」一聲跪下,忍住斷腿的劇痛,拜倒在地,說道:「巫王,喋瀚請求你幫我一個忙!」
咪縍揚揚眉毛,笑容收斂,冷然道:「你偷走毀去了我巫族的蠱種,我還沒跟你算舊帳呢,你還指望我幫你忙!喋瀚,你這算盤可太會打了。」
楚瀚向她連磕三個頭,說道:「咪縍,我得罪過你,你要取我性命,要我一輩子做你的奴隸,我都心甘情願。我不是求你饒過我,而是求你幫我救一個人。」
咪縍聽他這麼說,登時被挑起了興趣,閒閒問道:「你要救誰?是你的情人嗎?」說到「情人」二字,語氣又是揶揄,又是酸妒。
楚瀚搖頭道:「不,不是我的情人。我要救的,乃是當今太子。」於是將泓兒中了萬蟲嚙心蠱的前後說了。
咪縍聽了,臉色凝重,沉吟良久,才道:「你應該知道,萬蟲嚙心蠱是無藥可救的。」楚瀚懇求道:「你是巫王,一定有辦法的!」
咪縍咬著嘴唇,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幾圈,才道:「我能不能幫你是一回事,願不願意幫你又是另一回事。你剛才說,你願意交出性命,或是一輩子做我的奴隸,是嗎?」楚瀚立即道:「只要能救得活他,我什麼都願意!」
咪縍低頭望向他,語氣竟極為溫柔,幽幽地道:「喋瀚,你為什麼總想著他人,不想想你自己?當年你對我那麼好,我難道會忘記嗎?我只希望你回到我身邊,陪我一輩子,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是啊,你不能放下這個太子,寧可自己死去也要救他。我不願意失去你,你卻不願意失去他。是不是?」
楚瀚默然無語。咪縍歎了口氣,走上前,俯下身來,一張恐怖絕倫的臉正對著楚瀚的臉,緩緩靠近,吻上他的唇。楚瀚沒有躲避,任由她親吻自己,猛然想起許多許多年前,他們兩人都還年輕的時候,那一個夏日的夜晚,他在淨水池中洗浴,她用冰涼的小手撫摸他身上的大小疤痕,最後踮起腳尖,吻上他唇上的傷疤。
那彷彿已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但是印在他腦海中的形象卻異常清晰,異常真切。他彷彿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夏夜裡的淨水池中,心中不禁動念:「如果那時我不曾跳出水池,如果那時我伸手摟住了裸身的她,或許我此刻仍會身在巫族之中,或許我和咪縍也會彼此愛戀體惜,也會共度一段美好歡快的時光。」
當然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時光不能回頭,就如他當年拋下紅倌離京遠遁之時一般,他決定不去碰觸咪縍的那一剎那,這段情緣便如打翻了的水,再也難以收回了。
咪縍吻完了他,將口湊上他的耳際,悄聲道:「很可惜,是不是?喋瀚,你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我也將自己弄成了鬼怪一般。我們倆都很可憐,很可惜,很可悲。喋瀚,我告訴你吧,太子中的蠱是不能逆轉的。要救你的太子,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用你的命去延他的命。你可以抽出自己幾年的性命,拿去交給蠱。那幾年之中,它會放過太子,暫且不殺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