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你是說『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那兩句嗎?」
「不,我認為應該是『願生生世世為夫婦』這句話。」裴玄靜鄭重地望向白居易,「樂天先生認為呢?」
「說得有道理!」白居易表示贊同,又躊躇道,「可是仍然無法解釋,為什麼在質夫給我和陳鴻寫的信中,偏偏要錄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最後兩句詩呢?」
裴玄靜忽然問:「等等……假如楊通幽從日本取回了玉龍子,而玄宗皇帝又不願意將玉龍子交給肅宗皇帝,那他會怎麼做呢?」
崔淼道:「楊通幽是道士,玉龍子本就是道門的聖物,那麼最合理的辦法就是——把玉龍子歸還給道門!」
「對。所以玉龍子回到大唐以後,最大的可能便是由道門重新保管起來。由於之前李泌已經設法召告天下,說玉龍子回到了李唐皇室,為了避免禍端,道門決定不戳穿這個謊言,而是偷偷地隱匿起了玉龍子的蹤跡。但是,看來這個秘密還是洩露了。我剛才就說過,想得到玉龍子的人太多了。從肅宗皇帝以降的歷代皇帝、太子以及其他對皇位有所覬覦的皇子,權傾一時的高官朝臣,甚至素有反心的節度使……直至今日,企圖與道家正派相爭的柳泌、乾元子一流,都會對玉龍子虎視眈眈!」
「糟了糟了!」白居易憂心如焚地說,「如此說來,一定是有人為玉龍子而追蹤到了質夫的頭上,質夫因此遭遇了巨大的危險!」
「於是他便寫了那封奇怪的信,想用這種方式來警告你們?」崔淼搖著頭說,「王質夫發現自己身處險境,按常理應該躲藏起來,或者尋求庇護。所以他的失蹤存在兩種可能:一是他自己躲起來了,二是被抓甚至遇害……不管是哪種情況,他至少還有機會發信警告你們二人。可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警告太含糊太晦澀了,光寫那麼兩句詩在信中,任誰都解不出其中之意啊。」
裴玄靜也說:「事實上,陳鴻和樂天二位先生都無法參透質夫先生的意思,也就無法採取任何行動。所以,質夫先生如果想寫一封警告信的話,那麼他的警告根本沒有起作用……或許,這兩句詩不單單是警告?」
崔淼連忙追問:「靜娘還想到什麼?」
「不對。」白居易突兀地說。
「什麼不對?」
白居易的臉上陰晴難辨,少頃,下定決心站起身來:「請二位稍坐,我去取一樣東西。」
主人離席而去,裴玄靜和崔淼只得耐心等待。江州司馬的小宅院坐落於江畔的一個小坡上,從北窗望出去,是萬里大江連天白,而南門洞開之處,則是院中一頃人工挖掘的小池,青瓷石圍,白沙鋪底。波光粼粼,幾尾錦鯉搖曳悠遊在碧空的倒影中。
此情此景是多麼安詳,多麼自在,他們卻在一本正經地談論陰謀和危險,又顯得多麼無稽,多麼諷刺。裴玄靜想起王質夫在薔薇澗頭的草廬,從表面上看,是比此地更純粹、更寧靜、更祥和的世外桃源,卻同樣逃不脫可怕的追殺。
究竟有什麼能保護人們免受傷害,是大唐,還是作為大唐象徵的皇帝?是權力、秩序,還是信仰?是士兵、俠客,還是真相?
是——玉龍子嗎?
白居易回來了,懷中抱著一個書卷,臉色緊張得發白。
進屋後,他立即掩上房門,才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攤開書卷。裴玄靜和崔淼一見,都挺詫異的。
那是一份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經。
白居易低聲道:「質夫寄來的書信,正是夾在這卷《道德經》裡的。」
整個夜晚,裴玄靜都在對卷沉思。崔淼勸道:「你的病剛好不久,又連日奔波,實不該如此勞累,歇歇再想也不遲。」
「我就是擔心會遲,到時悔之晚矣。」
崔淼歎了口氣:「好吧,靜娘想到了什麼,不如跟我說說。過去在你我對談之間,常有發現的,不是嗎?」
「崔郎說得對。」裴玄靜疲倦地微笑,「我也覺得,我這麼一個人想下去大概不會有突破了。」
「讓我來幫你,靜娘。」
裴玄靜點了點頭,指著書卷道:「首先,我們假定王質夫把信夾在這卷《御注道德經》中,並非隨意而為之。那麼,這封信和這卷書就應該是一個整體,只有把它們結合起來考慮,才能領悟王質夫真正想說的話。我想了很久,這卷書中只有這個部分,似乎能和信中的那兩句詩聯繫起來。」
崔淼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書卷上的文字是:「天長地久章第七。」
裴玄靜輕聲道:「七月七日長生殿,有七這個數字。天長地久章,正好是《御注道德經》的第七章。會是巧合嗎?」
「如果不是巧合呢?」崔淼說:「看看玄宗皇帝是怎麼注的?——『標天地長久者,欲明無私無心,則能長能久,結喻成義,在乎聖人,後身外身,無私成私耳。』」他皺起眉頭,「似乎是說,無私才能長久?」
裴玄靜道:「老子的原話是『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
「可是,這些和玉龍子、楊玉環又有什麼關係呢?」
「想不出來。」她的神情十分懊喪,「但一定有關係。至少,無私成私,和夜半無人私語時也是能對應的。」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頭一抬時,窗紙上微微泛紅,長夜將盡了。
但他們沒能找到答案。
走了那麼遠的路,以為目標近在咫尺了,不想卻是又一次山窮水盡。
3
夜半時分,他突然驚醒過來。
周圍一片寂靜,黑色的樹影在窗紙上不停地晃動,像極了一個打瞌睡的老人。如同往常一樣,他的頭腦裡一片空白,既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麼。他只是盯著那影子傻看。看著、看著……「老人」晃動得越來越劇烈。他害怕起來,從榻上撐起身。
這時,他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自虛,別怕。」
李彌猛一回頭,見到哥哥李賀坐在榻邊,正朝自己微笑。
「哥……」他不敢相信地輕喚一聲。
哥哥仍然微笑著,溫和地點了點頭。他的臉色還是像記憶中那麼蒼白,眼神卻很有光彩,正如過去他每寫出一句滿意的詩時,那種驕傲而又興奮的樣子。自從跟著裴玄靜來到長安後,李彌見過的人比在昌谷時多了許多,卻再沒有見過像哥哥這樣動人的眼神。
他又叫了一聲:「哥哥……」有點像在嗚咽,「我好想你。」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哥哥,可是指尖明明觸到了哥哥的手背,那裡卻幻化成一片虛空。
李賀的眼神中充滿愛憐。「自虛,你又長大了些。」他問,「過得還好嗎?」
「好。」他猛點頭,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哥,你去了哪裡,能不能也帶我去?」
「我去了天上的詩國。那裡的萬事萬物俱由詩魂凝成,瑰麗奇絕,一般人去不了。」
「是這樣啊……」李彌失望極了。
「不要著急,總有一天我們兄弟會重逢的。」李賀安慰弟弟,「自虛,我今天來除了看看你之外,還有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