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這回裴玄靜毫無隱瞞,將王皇太后的密令,連同尋找王質夫這一路上的種種事端,都向白居易和盤托出。足足講了近一個時辰,才算把整個故事講完了。
白居易直聽得目瞪口呆,許久說不出一個字。
終於,他說:「所有這些秘密,我實在是一無所知啊。」
裴玄靜和崔淼互換了一個眼神,白居易不像在撒謊。也許正因為一無所知,才使他能夠平安至今。
白居易又喃喃道:「我真為質夫擔心,不知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裴玄靜道:「坦白說,我認為質夫先生凶多吉少。而令他陷入危險境地的,定是他所掌握的,有關玉龍子的秘密。」
「為什麼是玉龍子的秘密,而不是楊貴妃的秘密?」
「假如像我們所猜測的,楊貴妃東渡日本,即使活到今天也已是年近百歲的垂垂老嫗。她的秘密對於今人來說,除了感歎唏噓之外,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價值。但玉龍子就不一樣了。」
「玉龍子嗎?」白居易若有所思。
「對,玉龍子。」裴玄靜鄭重地說,「它既然是李唐皇帝號令天下道門的信物,那麼它的下落,不論對於皇家,還是道門都至關重要。對某些心懷叵測的人來說,意義更加不同凡響。比如乾元子那夥人,一直追蹤我們到青城山上,究竟是因為韓湘窺伺到了他們的陰謀,還是因為探得了玉龍子的風聲,尚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如果他們聽說了玉龍子,肯定也會不擇手段要得到它的。」
「可玉龍子究竟是留在了大唐,還是被楊貴妃帶去倭國了呢?」
裴玄靜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韓湘也不清楚。除非能夠上天台山,找到韓湘的師父馮惟良道長,或許可以問出些端倪。」
白居易問:「質夫會不會去了天台山?」
「也許?」裴玄靜思忖道,「但如果是那樣,他也不至於音訊杳然啊。他明知道有人會為他擔心,尤其是王皇太后。」
說到這裡,裴玄靜忽然意識到一點:王皇太后那麼急切地尋找王質夫,除了擔心他的安危之外,恐怕更擔心的是玉龍子的秘密外洩。而她竭力向皇帝隱瞞的,也應該是玉龍子的秘密!
實在難以想像,皇太后對皇帝究竟懷有多麼深的怨念,又是多麼的不信任?親生母子的關係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究竟誰應該為此負責?
「玉龍子!」白居易突然大叫一聲,打斷了裴玄靜的思緒。
「樂天先生想到什麼了?」
白居易雙目放光:「也許——玉龍子回到了大唐!」
「哦?為什麼?」
「裴煉師方才詳細分析了《長恨歌》中的謬誤之處,均暗指某些無法明言的史實。包括太子逼宮、玉環詐死和東渡日本,以及玉龍子的失落等等。但是《長恨歌》中由王質夫所引出的段落,並不止那一些……」白居易字斟句酌地說,「臨邛道士鴻都客之前的半闕《長恨歌》,即使沒有王質夫的參與,我也能寫出來,只不過某些細節處會與現在略有區別。但是後面半闕《長恨歌》,則全部因為質夫才誕生——」他露出怪異的笑容,「包括『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還有『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煉師想到什麼了嗎?」
裴玄靜脫口而出:「玄宗皇帝派使者去了倭國!」
「我早就這麼說了嘛!」崔淼朝案上猛擊一掌。三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狂喜和感懷交織的複雜表情。
被軟禁在長安太極宮中,孤獨的玄宗皇帝思念著他的貴妃,在失去了皇位、尊嚴乃至自由之後,他所剩下的唯有回憶了。
他明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就像逝去的光陰永遠不可能追回來,所有的盛世榮華都已成為泡影,他也不在乎了,況且已經輪不到他在乎。他只有最後一個念頭:玉環。
所謂臨邛道士做法尋找太真仙子,肯定是玄宗皇帝在遭到監控之下,無奈想出的托辭。肅宗皇帝是否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呢?裴玄靜揣測不出來。正如她至今也無法確定,當今聖上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此行,是為了在青城山上尋找成仙的賈桂娘?
她只知道,不論是當初的肅宗皇帝,還是當今聖上,都默許了這種匪夷所思的說辭。究竟是另有所圖的策略,還是良心未泯的妥協?只能取決於他們首先把自己看作是帝王,還是一個人。
白居易自言自語:「玄宗皇帝派道士楊通幽為使者去倭國,是想去接回楊貴妃嗎?還是僅僅去看望她?又或者,是去取回寶物玉龍子?」
「都有可能。」裴玄靜說。
問題在於,李隆基再也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天子了。一切已經不取決於他。在失去所有之後,他終於也要失去玉環了。
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吟誦著:「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道士楊通幽憑玄宗皇帝的密令出使倭國,在他帶回的舊物中,有鈿合與金釵的一半,正是楊玉環贈予李隆基永訣的紀念。此外,他很可能還帶回了一樣東西——玉龍子。
對於決心老死日本的楊玉環來說,玉龍子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是它對於被幽禁的玄宗皇帝,對於李家江山,對於劇變之下的大唐,仍然至關重要。
白居易道:「我還記得當時,質夫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楊通幽尋訪太真仙子的經過。我與陳鴻取笑他說,怎麼能知道得如此詳盡?質夫便給我們講了新垣平的典故,強調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雖然我們仍不敢盡信,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後來當我動手寫作《長恨歌》時,發現臨邛道士之後的故事感人至深,比前半段人所周知的往事更令人動容,於是才思泉湧不可扼制,便一路寫了下來。直待寫到最後,帝妃二人對月盟誓之時,不知不覺中已淚流滿面……從此便不再懷疑。我想,至少就作詩而言,首先講究的是真情實感,具體事件的真實與否反而沒那麼重要。」
崔淼也感歎道:「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四句詩為整首《長恨歌》點題,動人肺腑,就算是杜撰的又怎樣呢。」
他沒有去過薔薇澗,所以並不知道,按照陳鴻的說法,最後那兩句絕唱恰恰不是白居易的原作,而是來自於王質夫轉述的玄宗皇帝的話。
果然,裴玄靜在白居易臉上看到了一抹窘色。他遲疑了一下,說:「正是這幾句詩最有問題。」
「哦,有什麼問題?」
「王質夫告訴我,玄宗皇帝與楊貴妃曾於天寶六年的七月七日,在驪山長生殿上盟誓,願生生世世為夫婦。我遂將他二人盟誓寫成了《長恨歌》的最後四句。可是後來我才意識到,驪山宮是溫泉宮,七月七日正值盛夏酷暑,帝妃怎會在那種時候去驪山宮洗溫湯呢?所以,即使《長恨歌》中有數處謬誤,尤以此處最為明顯。可偏偏這幾句詩乃通篇點題,去掉的話,詩眼也就蕩然無存了。」白居易苦笑道,「就在我思慮再三,不知該如何處置的時候,詩流傳得越來越廣,尤其是最後這幾句,簡直婦孺皆知,人人爭誦……現在我就是想改,也改不了了。」
崔淼道:「改它作甚,就不改了!」
白居易點了點頭,又困惑地說:「可是質夫在失蹤之前,給我和陳鴻分別寄了一封書信,信中沒頭沒腦地獨獨寫了這最後兩句詩,又是什麼意思呢?」
裴玄靜說:「以我們之前所有的推測來分析,質夫先生是把有關玉龍子的真相都藏在了故事中,並借樂天先生的妙筆寫成了《長恨歌》。他還特意把隱藏了真相的細節,故意用有偏差的筆法提示出來。那麼,七月七日長生殿盟誓的錯誤,肯定也和玉龍子的秘密有關。」
「有道理。」
「從《長恨歌》中,我們已經推斷出,楊通幽奉了玄宗皇帝之命,秘密出使倭國拜會楊貴妃。楊貴妃拒絕返回大唐,還讓楊通幽帶回玉龍子,以示和大唐再無瓜葛……」裴玄靜皺起眉頭,「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你們想想,玉龍子那麼重要的寶物,楊貴妃不可能輕易交給一個從大唐來的道士。況且當時玄宗皇帝已失勢,萬一楊通幽是奉了肅宗皇帝之命來騙取玉龍子的呢?楊貴妃不可能不防備這一點,那麼,她該如何鑒別道士的身份呢?」
崔淼說:「楊通幽會不會帶了一份玄宗皇帝的手書?」
「不可能。」裴玄靜搖頭道,「既然楊通幽要借做法的由頭去東瀛,就說明此事是瞞著肅宗皇帝進行的。玄宗皇帝當時已經成了太上皇,處境形同軟禁,道士身上帶一份手書的話,很有可能被搜獲,事情也就敗露了。」
「那該怎麼辦?」
裴玄靜沉思片刻,臉色豁然開朗:「我知道了,新垣平的典故不是用在回,而是用在去!」
「什麼回和去的?靜娘說話越來越深奧了。」崔淼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