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他沒回答,但聽上去好像沒吃。」
爸爸歎了口氣,「你能順便過去看看他嗎?我有事情,現在走不開。」
爸爸是鳥類救助中心的一名志願者,職責是幫助受傷的鳥類,比如被汽車碾傷的雪鷺和不小心吞下魚鉤的鷓鴣等,並對它們進行康復救助。他還是一位業餘的鳥類愛好者和自然主義作家,家裡那堆從未發表的文稿可以作證。當然,如果不是出生在一個開了一百一十五家連鎖藥店的家族,這些都不可能成為他的正式工作,除非他娶到一個家境富裕的女子。
不過我的工作也不是正式的,只要我想離開,隨時可以出來。於是我答應他走一趟。
「謝謝你雅各布。你答應我,一定好好照顧波特曼爺爺,好嗎?」
「你說要把他送到養老院,這不過是把麻煩推給別人。」我說。
「我和你媽媽還沒有最終下決定呢,孩子。」
「你們鐵定已經打好主意了。」
「雅各布……」
「爸爸,我能照顧爺爺。真的。」
「也許現在你能照顧,但他的狀況會越來越糟。」
「無論如何我都能把他照顧好。」
掛掉爸爸的電話後,我又打了個電話,把我的朋友瑞奇喊了過來。十分鐘後,停車場傳來一陣沙啞的汽車喇叭聲,沒錯,是瑞奇駕駛的那輛古董級的「維多利亞皇冠」。
從休息室出來,我向雪莉宣佈了一個壞消息:她所需要的模型還要再等一天才能做出來。
「家裡出事了。」我解釋說。
「好吧。」她無可奈何地應道。
從店裡出來,我鑽進悶熱的夜色。瑞奇叼著煙,正坐在那輛佈滿劃痕的「維多利亞皇冠」發動機蓋上等我。他的靴子上沾滿泥巴,嘴裡吐著煙圈,落日的餘暉照在他綠色的頭髮上,讓我想起了紅脖子朋克詹姆士·迪恩。他看上去像個十足的小流氓,一個怪異的、只有南佛羅里達州才能產出的劣等雜種。
看到我,他從車子上跳下,在停車場另一頭大聲問道:「你終於被炒了?」
我一邊向他跑過去一邊說:「噓……他們還不知道我的想法呢!」
瑞奇猛擊一下我的肩膀,想要鼓勵我,卻只碰到我的肩袖。「別傷心,天才艾德。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叫我天才艾德,因為我是特殊班的學生。所謂特殊班,嚴格地講,就是設置特殊課程的班級,這樣的班級在全校總共也沒幾個。這個綽號曾經讓瑞奇樂了好一陣子。我們之間的友誼,通常是前一刻還在慪氣,過一會兒又親密合作了,彼此心照不宣。為了避免學校附近的小混混和小流氓們的騷擾,我們還達成了非正式的互助協議——我幫助他英語考試及格,他保護我的人身安全。然而我們之間的交往給爸爸媽媽帶來了不快,但我卻因此而更加得意。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令我感到悲哀的是,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瑞奇像往常一樣一腳踹開車門,我爬了進去。他那輛「維多利亞皇冠」怪異得令人稱奇,像一個無意間做成的民間藝術品,足以送進博物館。瑞奇說這是他花了足足一罈子的硬幣——二十五美分從垃圾場買來的。這個解釋比較靠譜,因為即便瑞奇在後視鏡上掛了空氣清新劑,但還是不能掩蓋車裡的怪味;座位上纏著管道膠帶,因為只有這樣,在顛簸的時候,座位底下沒裝好的彈簧才不至於飛到窗戶外面。整部車子上,只有外殼的情況稍好一點,但也是銹跡斑斑,像月球的表面一樣凸凹不平。這是瑞奇為了賺點油錢而蓄意為之的結果。那次,他找來幾個醉漢,給他們每人一根高爾夫球棒,讓他們把車子一頓好打……那件事也給了瑞奇一個教訓,就是以後千萬不要再敲碎玻璃了,不過他後來好像也沒把這個教訓當回事兒。
瑞奇開動引擎,車子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很快便被淹沒在一片藍色的煙霧裡。我們離開停車場,穿過一排商場,駛向波特曼爺爺的住處。我惴惴不安,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
一路上,我設想著最壞的情形:爺爺赤身裸體在街上狂奔,手持獵槍、口吐白沫,或者躺在庭前的草地上,手裡不知道拿著什麼東西……這些都有可能發生的,而且會成為瑞奇對一個曾被我無數次描述過的傳奇人物的第一印象,一想到這裡我就緊張惶恐。
抵達爺爺所住的那個環形村莊時,太陽已經落山,天邊只剩幾片還透著微光的雲彩。那裡的房子彼此連接,錯綜複雜,形成若干個死胡同,整個村莊就像一個迷宮,讓人眼花繚亂。
我們在大門口停下,正準備敲門,發現看門的老頭正在保衛室裡打瞌睡,便徑直開了進去。這時,爸爸打來電話,他想知道爺爺的情況。就在我應付他的那一小會兒,該死的瑞奇把車開進了一個死胡同,我們迷路了。
我告訴瑞奇,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他罵了幾聲,不停地打方向盤,連續轉彎,輪胎發出刺耳的尖叫。他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向車窗外吐唾沫,那些唾沫帶著煙草味兒,在半空中劃出道道弧線。
我努力在路邊尋找自己熟悉的標記。儘管來過爺爺這裡無數次,但要找出標記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這裡的房子建得大同小異,全部四四方方,矮而寬,側面以鋁片或者黑色的木頭作為裝飾,正面建有走廊。走廊粉刷過,給整個建築增添了一些生機。
經過長年的日曬雨淋,路邊設置的路標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無法辨認。唯一能指路的是那些草坪,上面點綴著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雕塑,整個村莊看上去像個戶外博物館。
終於,我認出了一個郵筒。郵筒安在一個鐵質男僕雕像的頭頂。「男僕」挺胸直背,表情高傲,似乎正在流淚。我咆哮著,叫瑞奇向左拐。輪胎發出一聲尖叫,我被拋向車門。我的頭蓋骨一定被猛烈地衝撞鬆了,因為突然間所有的方向都旋轉起來……
「瑞奇,在『火烈鳥』那兒向右拐!看到『聖誕老人』往左!看到『撒尿小孩』直走!」
到了「撒尿小孩」時,瑞奇放慢速度。他仔細看了看附近的房子,臉上露出懷疑和不屑的表情。原來,這兒所有的房子都是漆黑一片,走廊裡連盞燈也沒有,窗戶裡沒有透出一丁點兒的光,車棚裡也沒見一輛像樣的車子。為了躲避熱浪的侵襲,爺爺的鄰居們全都北上避暑去了,因為無人打理,院子裡野草瘋長,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隱掩在草叢中,看上去像一座座碉堡。
「在最後一個雕塑那兒往左。」我說。瑞奇踩下油門,我們沿著街道顛簸而去。在經過不知道是第四棟還是第五棟房子時,我們看見一個老頭站在草坪上。他的腦袋光禿禿的,像個雞蛋,身披浴袍,腳穿拖鞋,正在給及踝的草坪澆水。他身後的房子也是漆黑一片,門窗緊閉。我轉過身看他時,剛巧他也在回頭看著我——他的眼珠全部是白色的,我心裡吃了一驚,因為波特曼爺爺從沒說過他有個瞎眼的鄰居。
街道盡頭種著一排松樹。在那裡,瑞奇向左急轉彎,「維多利亞皇冠」駛進了爺爺院子裡的車道。他熄滅發動機,從車子裡鑽出來,踢開我身邊的車門。我們穿過草叢,進入走廊。
我按下門鈴,等著爺爺開門。遠處傳來一陣狗吠,蒼茫的夜色顯得越發寂寥。
我想,難道是門鈴壞了嗎?於是捶幾下門,依然無人應答。我們就這樣等著。小飛蟲很快把我們包圍起來,瑞奇對它們一陣猛拍。
「他可能出門了,」瑞奇咧嘴笑著說,「太熱了。」
「我們說幾句笑話吧。」我說,「在夜裡,他的槍法可比咱倆好多了。這裡到處都是風韻猶存的寡婦。」為了放鬆緊張的神經,我開了一個黃色玩笑,這裡的安靜讓我有些不安。
我在灌木叢中的某個隱秘處摸索了一會兒,取出一把備用的大門鑰匙,對瑞奇說:「你在這兒等著。」
「可是,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鬼地方?」
「因為你看上去像個二流子,還披著一頭綠色的頭髮。我爺爺可不認識你,何況他帶著好幾把槍。」
瑞奇聳聳肩,又點燃一支煙。他走進草叢,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打開大門,走進屋子。
儘管只有微弱的光亮,也可以斷定屋子裡一片狼藉,似乎剛被小偷洗劫過。書架上和櫃子裡空空如也,曾經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的《讀者文摘》散落在地上,東一本西一本。沙發墊和椅子被翻了個底朝天。冰箱和冷櫃的門敞開著,曾經儲存在裡面的食物被扔在地上,地毯上出現一條條小水坑。
波特曼爺爺真的精神失常了,我的心徹底涼了。我叫他的名字,沒有人應答。
我打開燈,對所有的房間逐一檢查,搜尋著任何可能會被一個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老人用做藏身之地的角落:傢俱後、閣樓上的夾板中、車庫的作業台下,甚至包括他用來陳列槍支的櫃子——櫃子還是鎖著的,手柄佈滿劃痕,那是爺爺試圖開門時留下的痕跡。屋外的門廊上生長著幾株雜草,在暗夜的微風中不停搖擺。我跪在地上,檢查籐椅底下,看能不能發現點兒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有個東西正閃閃發光。
紗門外的草叢中遺落著一個打開的手電筒,光束指向後院。後院裡生長著野生的齒葉蒲葵和矮棕櫚。在環形村莊和鄰近的世紀叢林之間一英里的區域裡,到處都是這樣的樹木,據說裡面蚖蛇遍地,浣熊出沒,野豬橫行。
我腦海裡閃現出一副畫面:精神失常的爺爺穿著浴袍在叢林裡四處亂轉,嘴裡喃喃自語。一種可怕的感覺吞噬了我。最近,每隔幾個星期就會出現老人不慎跌入池塘被鱷魚活生生吞下的報道。爺爺的精神狀況,很容易讓人產生最壞的想像。
我喊瑞奇,他很快過來了,圍著房子轉了一圈,很快發現了一些新痕跡——紗門上有一道細長的不規則的口子。他說:「這條縫很大,可能是被野豬咬的,也可能是被山貓撓的。草叢中可能會留下它們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