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附近傳來一陣更兇猛的狗吠,我們都吃了一驚,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還有可能是狗!」我說。
這時,各個方向都傳來狗叫聲,它們此起彼伏,越來越兇猛。
「有可能,」瑞奇點點頭,「車上有一支點二二小口徑步槍,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拿。」說完,他離開了。
狗吠剛剛停下,夜蟲又聒噪起來。蟲子們像是在比賽,聲音嘈雜刺耳。天雖然黑下來了,但沒有一絲微風,比白天還熱。這讓我汗流浹背。
我拿起手電筒,對著樹叢掃了掃。我確信爺爺就在裡面,但他在哪個角落呢?我和瑞奇都不是跟蹤器,對此無從知曉。但是,我似乎被什麼東西指引著,或許是加速的心跳,又或許是不知從哪兒發出的細微聲響。那一刻,我不能再等。我鑽進灌木叢,像一隻獵犬,開始四處尋找爺爺的蹤跡。
在佛羅里達州的樹林中,人們很難真正跑動起來,因為樹林裡到處是粗大的蒲葵刺,佈滿荊棘的籐蔓。我叫著爺爺的名字,拿手電筒四處掃射。突然,角落裡一個閃光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走上前去仔細看了,才發現是幾年前被我扔掉的足球,已經發白、空癟。
我決定放棄,準備回去和瑞奇會合。這時,不遠處的蒲葵叢中一道剛踩出來的小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過去,拿手電筒照了一圈,發現路邊幾棵蒲葵樹上濺了黑色的斑痕。這讓我感到口乾舌燥。過了一會兒,稍稍鎮定一點後,我沿著小路繼續往前走。每向前走一步,我的肚子就抽搐一下,身體似乎在以這種方式向我發出警告。走了一會兒,這條隱藏在灌木叢中的小路消失了,更確切地說,是被一塊空地取代。在那裡,我看見了他,我的爺爺。
爺爺趴在一片籐蔓上,雙腿張開,一隻胳膊彎曲著壓在胸前,像是從一個很高的地方摔了下來。他的背心已經被血浸透,褲子被劃成布條,腳上只穿一隻鞋子,另一隻不知道丟到了哪裡。我想他可能已經死了。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呆了,像塊木頭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手電光在爺爺身上晃動著。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我終於回過神來,叫了一聲爺爺的名字,但他毫無反應。
我跪在地上,手掌撫摸著他的後背。他背心上的血還是熱的,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氣若游絲的呼吸。
我把胳膊伸到他身體下面,小心翼翼幫他翻過身。他還有一絲氣息,但目光呆滯,面部凹陷,臉色蒼白。他上腹部有好幾道傷口,傷口很寬也很深,但是皮膚表面糊著血塊和泥土,身下的泥土已經被血染成紅色。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拉過他襯衣上的碎片,蓋在傷口上。
聽到瑞奇在後院叫我,我尖叫著回答說:「我在這兒!」本來我該說「這兒很危險」或者「有人受傷了」等等,但我竟一時忘了。在我的頭腦中,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應該是躺在床上安安靜靜死去的,而不是像我爺爺那樣死得慘不忍睹。他躺在腐敗的樹葉和泥巴上,身體周圍到處是螞蟻,一隻微微顫抖的手上還拿著一把銅質開信刀。
開信刀,那是爺爺唯一能用來自衛的武器啊。我試著把它取下來,爺爺卻抓得更緊了。我握住那隻手,手指和他的交錯在一起。他手指蒼白,上面隱約可以看到紫色的淤斑。
「我得把你挪到一個舒適安全的地方。」我對他說。隨後將一隻胳膊伸到他背後,另一隻伸到他腿下,想把他托起來。他呻吟了一下,向我表示抗議。我只好停下來,靜靜地守著他等待救援。我輕輕地拂去他胳膊上、臉上和頭髮上的泥土。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他的嘴唇正在輕輕地翕動。
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甚至連耳語都算不上。我俯下身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他咕噥著,聲音微弱,模糊不清,我只能聽出他同時說著英語和波蘭話。
「爺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啊。」我輕輕地對他說,不斷地叫著他的名字,最後他終於注意到我。他急促地吸了口氣,安靜、清楚地吐出幾個字:
「到島上去,雅各布。這裡危險。」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對他說我們很好,他很快就會沒事的。這已經是我今天第二次對他撒謊了。
我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把他傷成這樣的,但他一句也聽不進去,只是兀自說道:
「到島上去。在那兒你會沒事的。答應我,雅各布。」他又說了一遍。
「好,我答應你,我去。」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回答他呢?
「我以為可以保護你的,」爺爺說,「本來很早之前就應該告訴你……」他繼續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他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消逝。
「你想告訴我什麼呢?」我忍著淚問。
「來不及了……」爺爺抬起頭,嘴唇顫抖著,努力將下面的話送進我的耳朵:
「那隻鳥,圓圈裡,老人墓的另一頭,1940年9月3日。」
我點點頭。他知道我沒聽懂,用盡最後的力氣,補充說:
「愛默生……那封信。告訴他們這裡發生的一切,雅各布。」
說完,他身體一沉,沒有了呼吸。我對他說我愛他,然後看見他慢慢離開自己的肉體,眼睛注視著夜空,漸漸變成夜空中一顆閃閃發光的星星……
不一會兒,瑞奇跌跌撞撞地從灌木叢中鑽出來。見我懷裡摟著一個已經斷氣的老人,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哦,上帝啊!」他一邊叫著一邊用手蒙住臉。他變得語無倫次、不知所措,一會兒問我爺爺還有沒有心跳,一會兒說叫警察,還問我有沒有看見什麼東西。一種奇怪的感覺向我襲來。我起身放下爺爺,身體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都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直覺所佔據:林子裡肯定還有別的東西,我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這個晚上沒有月亮。叢林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但是我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舉起手電筒、應該往哪個方向照射。很快,在狹窄的光束下,我看到了一張臉。那是一張曾無數次出現在我童年夢魘中的臉。它瞪著我,眼裡充滿黑色液體;在它隆起的後背上,鬆垮發黑的肌肉形成道道溝壑;它張開嘴巴,伸出一堆像鱔魚一樣又長又滑的觸鬚,使它看上去更加醜陋不堪。我驚懼地大叫了一聲。它扭動著身體,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灌木叢一陣搖晃。瑞奇似乎注意到了,他舉起剛拿來的手槍,對著晃動的地方「啪啪啪啪」地連續開起火來,一邊扣動著扳機一邊喊道:
「是什麼?什麼東西?」
我們倆都驚呆了。瑞奇最終未能一睹它的模樣;而我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向他描述剛才看到的生物。手電光漸漸轉暗,在四處無人的叢林裡忽閃忽滅。然後我失去了知覺。迷迷糊糊中,我依稀聽到瑞奇一邊搖著我一邊喊著:「雅各布,你這個傢伙,嗨!艾德,你沒事吧……」
第二章
爺爺去世以後的好幾個月裡,生活對我來說,每過一天都備受煎熬。我成了人們閒談和議論的對象,只要是耳朵能及的範圍,都是有關於我的閒言碎語。經常有一些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人找我,有的是因為好奇而想打聽個究竟,有的是熱心腸,想幫我分析原因。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向人講述那天的經過,任憑人們投來或是同情或是懷疑的目光。
在爸爸媽媽眼裡,我成了易碎的「傳家之寶」。為了不讓我再受到刺激,他們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樣當著我的面吵架。
夜裡,我經常從噩夢中尖叫著醒來。為了防止做噩夢的時候磕斷牙,我不得不戴著護口器睡覺。但只要閉上眼,叢林裡那張長滿觸鬚的嘴巴就出現在腦海裡。我確信是它殺害了爺爺,而且它很快就會衝著我來。我經常產生錯覺,走路時,我覺得它就躲在路邊的樹底下;停車時,我覺得它正貓在停車場上哪輛車的後面,或者隱藏在車庫的背面。
我不敢再邁出家門一步,甚至連取報紙這樣的事情也推給了家人。睡覺的時候,我裹著一堆毯子,躺在洗衣房地板上,因為洗衣房是唯一沒有窗戶的房間,而且可以從裡面反鎖。在家人為爺爺舉行葬禮的那段日子裡,我一直把自己關在裡面,坐在乾燥機上,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沒日沒夜地玩電腦遊戲。
我陷入了難以自拔的自責,後悔當初沒把爺爺的話當回事。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認為爺爺精神錯亂,覺得他是胡言亂語。我終於體會到了他當時的感受,因為我現在面臨著和他一樣的處境。儘管我曾盡最大努力讓人們覺得我講的事情是真實合理的,但往往被他們當成瘋子一樣嘲笑。有一天下午,警察來了。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講述事發經過,並且描述了那個怪物的樣子。他只是應付似的點頭,並未作筆錄。等我剛說完,他便轉過頭,問爸爸媽媽有沒有送我去看醫生。我只能無奈地告訴他有人找我,想找借口離開。
這時,爸爸媽媽終於發火了。這是幾個星期以來他們第一次對我發火。我也毫不示弱,怒斥他們把爺爺當成累贅,爺爺一死,他們終於可以解脫了。我哭著說,我才是這個世界上真正關心爺爺的人。
警察和爸爸媽媽在外面嘀咕了一會兒,然後離開了。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帶來一個人。那人自我介紹說是警察局的素描師。他拿出一張白紙,我一邊描述那個怪物,他一邊畫,不時停筆詢問些細節。
「它長了幾隻眼睛?」
「兩隻。」
「大功告成!」他說。似乎惡魔對他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玩意兒,動幾下畫筆便可以勾勒出來。
我看了一眼他的作品。畫紙上的那個東西,除了嘴裡多了幾條舌頭以外,其他的地方和人類沒有區別。我想他可能是為了撫慰我而故意畫成這樣吧,因為最後他甚至說要把草圖留給我。
「可是,你們不需要存檔嗎?」我問。
他皺了皺眉,和同伴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說:「哦,當然需要。你看,我差一點給忘了。」
這對我而言,簡直是一種侮辱。
即便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和我一起去過現場的瑞奇,也不相信我的話。他賭咒發誓說什麼也沒看見。那天藉著我的手電光,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的啊,更何況還是他報的警。
我們都聽到過狗吠,根據這一點,警察得出結論:爺爺是被野狗咬死的。幾個星期之前,與「環形村莊」相鄰的「世紀叢林」就發生過一起相同的事故,一個女人被一群動物咬死且分食,現場慘不忍睹,而且也是在晚上。
「正因為在晚上,所以誰能斷定就是野狗所為呢?」我向瑞奇爭辯著。瑞奇不停地搖頭,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大致意思是我需要去看精神病醫生。
「精神病——你竟然用到這個詞,」我說,「謝謝你,瑞奇。能有你這樣『同甘共苦』的朋友,我可真是太走運了!」
《怪屋女孩兩部曲》